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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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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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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语

 

楔子

 

铭瑛走了,骞真也走了。说起来都八十多岁,到了天年。杏溪咀忽然没有了好佬。

这不行。没有好佬,那就,那就,哎呀真不行的。

全子、恴子、汉山、闵祖几个人一合计,在新建的祠堂里开了很多人的会,选了哑巴做好佬。

这简直荒唐透顶。

好佬,就要吃得事开,圈文达理,这个,这个,哈——不是说……而是说……

但哑巴是先天的聋哑人,听不到,说不来,这样的人怎么做好佬?

全子说选哑巴的时候,大家都吃吃的笑,抿着嘴笑。

不选他选谁?说呀?

是呀,不选他选谁?

举手通过,十七个人都举手了。

哑巴会什么?

会拉二胡。

 

哑巴八岁开始学拉二弦胡琴,一直拉到今,过往的人生里,哑巴被人记住的大概就是两件事:放牛、拉琴。他从一茬一茬的老艺人的招式中学来的技法。聋哑人的耳朵从来只是摆设,这个哑巴的世界里却出奇地有了音乐,没人知道音乐在他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他拉的二胡曲,内行人听怪怪的,《小桃红》自然美如桃花,《葡萄熟了》也有葡萄香,但跟别人拉的不一样。县里电视台组织来的二胡曲专家来听。听一句,说:“不准。”再听,就疑惑:“这样啊?”一支曲子听下来,专家就沉吟:“这还真不是准不准的事啊。”

他拉的二胡曲,不识字的老太太、爱打麻将的新媳妇都爱听。这些人不知道音准的事,听了之后从不论断拉的好不好,只是脸色跟着变化,多半是,曲终,人舒一口气,走人。那步子不再飘浮,不再沉重。

 

牛志学的娘刚买三天的仔猪丢了,几个后生天光找到日斜不见影。老太太就骂后生:“倒舍饭,吃冤枉。”就蹒跚着到西边老合欢树下的泥屋里找哑巴,给哑巴带去了两个腌菜粑。哑巴端凳给老太太坐了,自己坐树旁的红石条上吃粑当午餐,吃着吃着就无声地笑了。拍拍手,去屋里取出那把陪伴他五十年的二胡,试试音,之后曲子就从蟒蛇皮上抖落出来了。

天上布满星

月牙亮晶晶

……

老太太听到第三句,就笑了:“我就说没落空,猪还在呢,在呢。”

后来哑巴的曲子拉到了“万恶的旧社会”这个地方,哑巴的头就拗过去,再拗过去。老太太就骂:“哑巴菩萨不在庙里吧?怎么会在东南角上呢?”

曲子到了“说不完的心酸事”,琴弓缓过来,音缓过来,老太太就抹眼泪,念叨着:“是耶,还真在东南角上呢。”

一曲终了。哑巴收二胡。老太太就和哑巴告别:“这么说,是在土地庙里了。几个懒蛇,说是什么地方都找遍了,土地庙里都没去,完全是吃相饭的东西。俺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哩,春上,牲口往南窜,那是寻它娘。土地公公保佑俺,把俺崽收着哩。”

老太太要志学到秋梅店里赊六尺万年红布,答谢土地神。

志学就直接去了土地庙,把红布挂上,仔猪还真就在庙门角里嫩声嫩气地“喏喏”。

  

 

这么说,哑琴可以断事的。全子隔着栅栏看志学抱回仔猪,心一激灵,就有了天才的想法。

好佬们一个个走了,新角子只是新,传个会可以,喊个广播可以,做好佬不行的。要说,全子自己算是能端平一碗水,下棋也能看两步(骞真能看三步,铭瑛看棋不下棋),但不会说“不是说……而是说……”,吸烟算好汉,可以不停火直接把一盒金圣变成白灰,但喝酒就差点,好佬的派头他是记得的,斤把酒下肚,铭瑛的话才开始多:不是说——酒不好,酒是好酒;而是说——硬要喝到近把的份上,身子才开始暖。乾真不说话,只是把脚尖点了一下。这个意思是,他的脚暖了,正是闹热喝酒的时候。

那么哑巴呢?哑巴吸烟。香烟全是人家给的,衣着光鲜的人回家,看到哑巴,多半会主动递烟表示亲切;新春时节,走动拜年的且不吸烟的汉子手里多半会有一把散烟,遇到哑巴,也会一应相送。但这个烟源不稳定,春耕之时,哑巴常常整天无烟,黄烟杆也有,但没烟叶。

哑巴点酒不沾,也没哪个不想事的劝他喝。饭是有得吃的,腌菜粑、葱粑、小蒜粑也时有人送。但也还是会有百无聊赖的时候。那就拉二胡。

曲是世面上的曲,音却不全是那个音,头往哪边拗说不定,颤音有没有也难说,音润、音涩看世景。烧一个柴火团的功夫,听哑胡的人就聚到合欢树下来了,教书的麻眼说:“哑胡音出,所有的岁月就从门口垴上飘来。新媳妇拜茶的,鄱阳姐夫骑牛来的,打破了油怪老刘的事儿也在,还有,荷英叔婆用鼻孔吹箫的事也能听得周周全全。”

事就那么定了,哑巴做好佬。

在学堂里拜过谱年,全子扯住恴子打了耳语,恴子很兴奋,连拔了三根刚冒茬的胡子。再把右脸上那个硕大的痦子上蓄的十几根老长的毛爱抚了一次。就开始行动。村长汉山开始传会。

开的是男子会,志学的娘却被请来了。

哑巴一头雾水,被请端坐在中央,七八个男子围着他。

全子点了烟,对哑巴挥了手。

哑巴就开始正音,多索,多索,索来,索来,曲子就开始了。

 

好似满天的星都从远空里走了过来,星们好似跳足了狐步,又好似在茶峒边的悬崖上对过山歌。麻眼手之舞之,念念有词。

“哑巴说,要建祠堂。”志学娘很肯定地解释哑巴的琴音。

“就是。”麻眼凑合。

“这个嘛,早几年麻眼、腊松、闵祖子几个不是弄过一次么?搞不起来呀。”老呗打起呵欠。

全子开腔:“搞不起来也要搞,年年在牛栏里拜谱年,祖宗在土里哭!”

年年拜谱年的地方,是被废掉了的小学校,洪水过后,差不多就废弃了,有蠢木的村民就用这房子的西厢房关牛。但到拜谱年的时候,别无他选,把家谱送到这里来。说是在牛栏里拜祖先,话是难听得扛不进耳,事实却摆在那里容不得争辩。

恴子说:“我不信,杏溪咀就做不成这点点事儿。早先,俺村里可是造了好大的祠堂呢,大家又不是没见过,一色的雕栋画梁,毛主席逝世,还在那里开会呢。”

国祖子笑了:“事是好事,要好多钱哪。”

“少不得要七八十万。这么多的钱,到哪里去凑?”

志学娘急了,打手势不让大家吵闹,仔细辨别着哑巴的琴音,很认真地比划着说:“哑巴说,要建好的,少不得要这么多。”

“天聋地哑,一个残疾晓得什么。”老呗哂笑。

恴子点头:“是要那么多,要过得世人眼,就要一百二十万。”

七八十户人家,多是靠气力吃饭的主,这么多的钱,怎么凑得起呀?

“哑巴拉的这是啥曲子呀?以前没听过呢。”汉山起了疑惑。

“木得死的东西,这都听不来?这不明摆着是——”是什么呢?全子自己也想不起来,就对恴子说:“恴子你告诉那个木薯,他这么简单的曲子还听不懂。读书,当兵,全是鬼混”

哑巴的曲子到了高潮,琴弓在弦上欢快地抖,眼睛早已闭得严实,头往左刺里探去,再探去。

“好了!我看就这样,祠堂要做,做就做好。每丁出一千五,其余的我来跑路!”恴子下了决心。

什么曲子?什么曲子俺也想不起哩。

这是正月里的事。

 

后来麻眼去了广州画画,腊松去了湖南永州做施工员,恴子不再去东莞,就在家里跑那个事。

后来,出门佬都接到通知,祠堂建成了,好气派,整大酒,大家都回家过二十四!

六族八屋的头面人物来了,许多人都来了,醉公出了二十二万,他老婆也出了十万,还有几个出了很多钱的,恴子也出了八万,这些人都兜了宝。

麻眼的头发都一尺多长了,活像街上靸破鞋对天笑的疯子。他甩着长发,一遍还一遍,说:“一切都会好起来。”

吃酒!吃酒!

拐婆来唱小曲子。一曲《正月里来》,许多人都喝彩,麻眼娘问:“银子你会唱《十月怀胎》吗?拐婆有些不悦:“我银子十三岁到景德镇打码头,什么不会唱?本来我想唱《十月子漂》的,我怕姐夫骂。”姐夫就是全子,全子隔老远一挥手:“拐婆今天你唱什么都可以,《卖油郎》也行,莫唱《十八摸》哈!”

全子把哑巴扯来了,带来了二胡。

“那就,请柴蓬镇著名琴星牛明长先生二胡独奏,大家欢迎——”麻眼不喜欢《十月子漂》,因为里面有“上身打得桃红色,下身打得看不得”的句子,觉得这样的句子太低俗,没格调。看到哑巴来了,操起打死人的普通话宣布,用眼色示意拐婆让道。

哑巴调音,“蹦,蹦,蹦。”

“多索!”恴子对哑巴调的音不满,打着手势喊。

志学娘就指着哑巴骂着什么。哑巴就继续调,还是“蹦蹦蹦”。

“胡谈!好好的音都给绷破了,”恴子骂:“算了,拉,拉,拉,就拉《叫我怎能不歌唱》。”

太阳啊,霞光万丈

雄鹰啊,展翅飞翔

麻眼就开始发疯,说:“又看到那些狗屎桃开花又结果的岁月,许多的光景都从对面垴上飘来。”

一曲终,满座静,癫子麻眼擦眼泪。

全子站到主席台上,拿起麦克风,说:“正月初三,老安的儿子结婚,在祠堂里摆酒。样事都说好了。以后年年二十四大家都要来聚会,算是村里大团圆。”

扩音器里,哑巴的二胡音抖了三抖。全子看了哑巴一眼,有些狐疑,眼光转到志学娘身上,志学娘微微皱了眉头,说:明长肚里还有事。

明长是哑巴的大名。

大家散去,老安来请房长、村长和恴子吃夜饭,其实是商议初三接儿媳妇的事。恴子叹气。汉山就呲着假的金牙笑了:“老安家大喜,恴子你莫叹气。”全子骂汉山;“你晓得个死人卵,恴子的心思我清楚,就是哑巴开局的调弦,蹦蹦蹦,蹦蹦蹦,什么意思?”

恴子顺着这个意思走:“明年是东南大地,我想,是不是西、北向上不太平啊?老安的儿媳妇是县里上官楼里人,迎亲非往西北去不可呢。”

 

初三那天眨眼就到了。祠堂里摆酒,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说起来真是世上的好。二十桌也好,三十桌也好,都是大圆桌子两边排,中间宽绰绰一条铺毯子的大道,谁走过都有体面的感觉。祠堂旁附带了厨房。林九里请来的整酒师傅带来了自己的人马,完全不要老安家族里的人问事。老安的任务就是不断地递烟。

拐婆也早早来了,说今天会唱一出《长坂坡》。

“骗大家来白坐,吃点糖糕,新媳妇过了沙垴子,吃碗茶的功夫就到了。”老安看打牌的亲戚脸上有了烦躁的神色,忙不迭的说着温馨的客气话。转过各个牌桌,再到门外望风。反手边靠蜻蜓塘的石头狮子旁,哑巴直直地立着,怀揣着那把暗黑的二胡。

远道上窜出了全子,急匆匆往近处来,看其焦急的脸色,老安就慌了。

“出事了”全子咬着老安的耳朵说:“三狗打死人了。”

原来,迎亲的队伍到了陶架亭,遇到枫树山李家一伙迎亲的队伍,大家都想走东边。东边为大,东来之气,走东边的新媳妇早得子,种种的说头都支持迎亲的走东边。但道却是一条,一伙走东,另一伙必须走西。

带队的老呗去跟新媳妇家送嫁的舅老商量,舅老说:“不行,走西边,那不日薄西山么?新年大正的,你牛家人吃得这个软,我上官家的受不得这个气。”老呗说:“那我打电话问恴子,叫恴子问明长叔。”

“哎呀,呗叔,等不得了,你问个哑巴,不等他开音人家都顺风顺水走东边到了枫树山。”老安的大侄子三狗急了,喝一声:“来几个抬嫁妆的,上前开路,老子不信老牛家的新年大正占不到一次东。”

几个人把羽绒服摔了,跟三狗上。

三狗是学过跆拳道的,有好吃价的功夫。

老呗哆嗦着手拨手机号,慌慌张张拨不准,就听得前方有人惊叫:“打死人了!”

三狗把一个老汉打晕了。

三狗一边逃去一遍破着嗓门喊:“不怪我,是人家先打了我!”

确实是,三狗正要摆有功夫的驾驶,不知哪个短命鬼不讲章法,狠狠踢了三狗一脚,疼是可以忍着,面子上挂不住啊,三狗发声狠,就把前来息事的李锅子劈脸来了一下。

李锅子像泥捏的面团,当即瘫倒,面如草纸,四肢不动。

“都不要动,打电话到公安局,这里出人命了!”枫树山掌舵的喊。

恴子的车到的时候,公安局的人还没到。场面乱的不行。出了人命,抢道的事倒是不再有,但想走的走不了。不想走的也是满脸的迷茫。

“借光,借光!”恴子喝道。双方的人都自觉的让道,就盼着有人来救场。恴子只是拽着哑巴往前走,全子用身子护着哑巴的二胡。

李锅子的胖老婆伏在丈夫身上呼天抢地的哭,嘴乌面乌,口涎拖得老长。没有人阻止她。

公安局吃相饭吗?这么大的事,到现在人毛也见不着!

“不急,不急,”全子满脸煞白,但还是做出处变不惊的神态:“大家听我讲,听我讲。我说呢,我说呢……”其实全子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就喊恴子。这时,哑巴的二胡声响了。

没调弦,沙哑着音开头。

场面一下子静了下来。

这拉的是什么鬼呀?枫树山的人质疑了。

“胡说八道的,老子一脚踢死他!”又一个枫树山的人论道。

但哑巴只是顾自拉曲子。

这是什么曲子?恴子也疑惑了,是《天上布满星》?不像呀;那是《鸠集道情》?也不对。

许多人都顺着曲子走,就感受到了西边来的风。原来西边来的风也是春风,也是湿润的味道,草味儿也一样,鲫鱼逗水的味儿也如是。

哑巴的二胡曲拉出了鱼儿逆水行走的唧唧声,用抖弓的办法。这个法子恴子学过好多遍,就是学不到哑巴那精灵劲儿。

“狗命不想活啊,把狗命一块杀了吧。天那个天哪——”胖婆子不再蹂躏李锅子的身子,放声“歌诗”起来:“哪里窜出个破夜壶,吵得老娘不安生……”

琴声悠扬,胖婆子的疯劲收了很多。歌诗不下去,胖婆子就开始裸骂,骂着骂着又掺和几丝文味儿。别人不接茬,只有哑巴的琴声在悠悠地走,那就继续骂哑巴:“天收的,天责的,老娘七岁放得八年牛,戴破了九顶笠帽子,十三岁嫁到枫树山,生儿蓄女七、八个,过得几多独木桥,吃的几多黄连苦,好天呐,好天哪……”

全子看准时机,赶紧叫人去隔开李锅子,叫冯医生去检查李锅子的身体。

哑巴只是顾自拉曲子。这一次,他的头往西迈,过去,再过去……

“哑尸,滚到一边去,你这样的手艺俺当家的也会啊,谁说俺当家的只会打铜打锡,他会的可多哩,他会扯琴(二胡)哩,多多来米啦,天上布满星啦,样样会哩。天哪,现今俺啷个活呀……

哑巴的曲子只是悠悠的飘,从西边,过鄱阳湖里去,绕到焦堑坝,又从东边旋过来。

这拉的什么鬼呀?

呵呵,分明是——

艳阳天

艳阳天

桃花似火柳如烟……

“哑尸,你会的俺当家的也会。

“你说没事?俺不信哩,俺当家的都走了呢?死鬼呀,你走了俺怎么活呀?

“哑巴,你不要瞎扯好不?不是俺难说话呀?谁的命都是命,俺当家的今年才五十八呀。

“哑巴,你这一句拉错了吧?俺粗笨,也知道你这一句拉的是‘风打着门来门自开’,俺当家的可不是这样拉哩,他呀,他呀,那年,他拉着我的手,走过十八道山岗……

“哑吧呀,我看你也是个苦命人,我不怪你,你走人,你去卖唱,你走你的阳关道,老娘自去见阎王。”

 

“这是干什么?谁打了老子?”哑巴的曲子还在继续,地上的李锅子忽然醒来,腾地站起,张口就骂。

冯医生用卫生纸把自己的嘴巴擦了,如释重负,笑了。

“哎呀,好了,好了,活过来了。”

“锅子叔活过来了。”

“谁说老子那个了?你爹才不吃饭呢,新年大正咒人断粮都是恶物!老子昨夜一连和了八把牌,想是困了呢。想当年,老子一个人走蜈蚣岭,三个短命的三把刀拦我,老子一根长烟竿,不过七八招,短命鬼都跪地上拜师!”

李锅子看许多人都笑了,不知笑从何来,疑心是笑话自己言词不实,有些急,继续表白:“我使的是杨家棍,不信的到达畈里去问,我师傅的师傅是曹达有,一路杨家败棍使得出神入化,他爹可是曹正罡,古南地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雾散云开。

哑巴的曲子终了,众人静,琴声又起,那是《小桃红》。

“吹号!敲响器,起嫁妆,走西边!”全子快速果断地下着一道道命令。

彩旗飘扬,新郎新娘归队,洋鼓咚咚,喜气四溢。

枫树山迎亲队伍的乐器也响了。

“哑巴拉二胡,有什么了不起?吹箫!”枫树山的掌舵的也发布了命令。

四管长箫齐响,奏着《八月桂花》,那就香气弥漫,那就落花满地。

 

那事儿有惊无险地过了。全子心有余悸,去找恴子,这个那个了一番。全子开始点第八根烟的时候,恴子舍己拔掉三根痦子上的长须,饭也不吃,去找村书记。

恴子对书记说,如今祠堂是有了,拜谱年、做红黑喜事的场子也有了,好似还是缺了些子丑寅卯的东西吧?不对榫,真不对呀。

书记不语,去找主任说了好长时间的话,转回来,对恴子说,你和全子叔合计一下,要么在清明节的那天弄个二胡演奏会,我到政府里请向镇长来。有啥事,你就出面说。

清明节天气好,住县里、景德镇、九江、武汉的老乡亲来了不少。

县里文化馆的老徐带来了三个拉二胡的。闵祖子请来了南昌的录像师。

祠堂里坐满了乡亲,志学娘在女人堆里穿梭,好似在点拨世人:神仙指路,神仙指路,阿弥陀佛,这下好了,神仙指路,后代太平。

镇长发了话,说了凝聚力什么什么的。

主持人麻眼把长发一甩,宣布:“二胡演奏会开始——”

县里来的人就一个个上场,拉《赛马》、《空山鸟语》、《良宵》。拉得好得不得了。麻眼使劲赞,说了许多肉麻的话。

“下面,请明长叔演奏——”麻眼不知道哑巴要演奏什么,报不出曲名。

哑巴的套路就开始了。

一会儿天暗下去了,一会儿天又明起来。

橡子花开,橡子果黄,赤脚孩子走山岗……

打草的后生启了帆,赶牛的汉子走洲上……

后来呢,黄蜂从头顶上过来,豺狗在草洲上穿行……

后来呢,《新媳妇拜茶》、《鄱阳姐夫骑牛来》、《打破了油怪老刘》、《车水,咿呀》都有了,再后来,琴风大变,咚咚锵锵,好似有什么要紧的话说。

志学扶着娘上台,老太太拿起麦克风,吹了三下狠的,就静静等着什么。

哑巴的某个音滑过,老太太说:“村有村规。七二年,瞎眼梅花偷拿了村里的谷种……”

大家面面相觑。

又滑过一串铿锵的琴音,老太太说:“国有国法。前年岩溪里老牛家有个娃刚满十八岁犯事……”

有个人鼓掌,大家也跟上,掌上就把琴声遮盖了。

哑巴的琴弓开始兴奋地抖动,“索拉索米,索拉索来,来米来多,拉多来米索,索米索拉多——”

老太太说:“学周万本,克正养成,从修善道,永世康明……”

这是牛家的排行,也是家训。

二胡声止,掌声久久。几个人从楼上下来,走到主席台上。

“现在宣读《村民自治六十条》……”

麻眼继续说:“现在宣读村民自治委员会名单……”

“现在宣布民乐社、书画社、秧歌社、诗词社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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