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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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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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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屋下,有个细姑嫲嫲

因着老家的房子,我想起一个人来:细姑嫲嫲。

这个人的住屋距我家的老屋不过三十米远,她却从来没来过我家,甚至都不曾到过我家前后的空地或屋道。

名字也有些特殊。细姑只是姑,怎么又变嫲嫲了?赣、粤方言,嫲嫲就是奶奶。

嫲嫲生四女,一路都叫做行几的妹子,年小的两个夫家都在陶公汊,三妹子是我外婆的紧邻。我知道这两个妹子的时候,他们都生儿蓄女,我那时只是个屁孩儿。他们待我亲近,呼我乳名麻眼,原是看重娘家人。

想必是这样的:那个叔公早早死了,叔婆带着四个女孩儿过活,等村里人丁兴旺时,家里尚有个小女儿,因辈分高,村里的孩儿呼小女儿为细姑,呼细姑的娘为细姑嫲嫲。

乌人叔公忽然死了,讨债的上门催命,女人被迫把唯一的房子卖了还债。大约宝叔公屋西是他们家的地基,也或者宝叔公家人懊怜他,让他们在自家屋西结一泥墙厦屋安身。厦屋,非大厦,古人富人建房有前廊后厦的说法,乡村人所言厦屋只是依主屋傍生一批水的低矮厨房而已。

买他们家房子的是我的祖父和黑人三爷。这个两个本是在一幢棋盘屋里住的,黑人三爷的老娘点灯把帐子点着了,棋盘屋一日间化为灰烬。因为穷,两个人合伙用一百大洋买了乌人家的房子。

想到这里,我就很有些感恩于细姑嫲嫲了,要不是她,只怕那些年我连漏雨的屋也住不上

于是也就想通她为何从不来我家附近。压根,此处本是她家,世道所伤,他们被抛弃。屋是那屋,人已不同,伤心之地,不忍一顾。

有过这样的往事:有个先生万镒教书,学堂就在祠堂里,先生也在祠堂住。祠堂的建筑很好,一色的雕栋画梁,文革晚期尚在,虽然那时已做了公屋,而且已经被改造过一回。靠座山,旁有曹棋里的祖茔,阴气很重,有过谁谁谁在祠堂附近的树上吊死的旧事,所以很邪气。我儿时就十分害怕那个地方,太阳下山之后,绝对不敢一个人在祠堂打麦场上玩,人家说,只要夜幕降临,许多的鬼就会在祠堂附近聚会。那个教书的先生也怕鬼,想找个伴。寡居的细姑嬷嬷就把个儿给先生作伴。

有一夜炸焦雷,铎叔家的桃树上震断了好大一只桠,桠的断口处,桃胶滴滴,如血。

有个顽子站在祠堂前的打麦场上喷颠语:

人之初

狗咬猪

性本善

狗吃面

先生漏夜了。

那个本来就不完全的家进一步没落。在此后不多的年份里,寡妇的女儿一个个离开娘身嫁的嫁,没有成人的就给人做了包婢。

咀上不再有细姑嫲嫲的亲人克夫,且克儿(无儿),刚硬戴煞的命,族里人自然远之。

娘家有亲人,无奈已是泼出的水,回不去。

打麦场东角,一方低矮的厦屋,一个小脚女人,袅袅娜娜,岁岁年年。

我之所见,村里有两个五保户。一个是瞎眼人银娇子住公家做的牛栏屋另一个是细姑嫲嫲。,五保户都是最可怜、最孤苦的。在细姑嫲嫲这里,真不是这样的。

细姑嬷嬷生活得很好的。

她脸相周正,皮肤白皙,长一张吃四方的大口,牙齿微微外灿;眉目也算清秀,从无愁苦的脸色;长年鬏巴梳弄得熨帖,镶仿宝石的黑色鬏巴扑子,规矩地横插银簪;从无邋遢的衣着,对襟褂子,必定是用米汤浆过;间或掸一把蒲扇,蒲叶上不见星点污痕,周边必然是缊上了整齐的卡其布片。

打一个喷嚏,打麦场西边厦屋里蒸腌菜的康祖娘都能精神一振。

这样一副强势的颜容,却不存在和他人间的争吵,不撒泼,不哭命,不嘴乌面乌。

也不怎么笑,

她会种麻,没有土地,利用的是夫家祖坟茔的星点泥尘;也会割麻、刮麻、绩麻、搓纳鞋的小麻绳,鞋底纳得也十分好。她那屋里的一切给我很大的神秘感,我没敢进去过,曾倚着她家的小门框,看到过小屋里泥墙上挂着的整齐的鞋底和散发着芬芳的麻丝麻丝很长,没有丝毫褐色的表皮痕,这是活麻吃肥足、刮麻工地道的表现。自然也会纺棉线织家布。只是纺织的事儿在我的印象中有些模糊只依稀记得在打麦场上抚纱和蓝靛染布的点滴排场。

她家永远那么热闹。村里的小孩都很自然地聚到她家附近玩,

几只鸡,公鸡、母鸡、骟鸡都有鸡的毛色真是好极了,有金黄、纯白、芦花翻毛……要是过年的时节,她会杀鸡款待她众多的亲戚,于是鸡毛就成了孩子们稀罕的玩儿了。那时的女孩和尚未开始追求雄健的男孩,都喜欢踢毽子,毽子的构造就需要两样东西,一是中间有方孔的铜钱,一是雄鸡或骟鸡的翅膀毛。有方孔的铜钱难得,细姑嬷嬷也是有的,她的外孙或者广宝、广相家的孩子如拐婆、平子、兴子、寿子还有屁股上有洞的顺子是可以得到一枚、两枚乾隆通宝或咸丰通宝的,而且,她会给孩子们提供打孔的针,那是她纳鞋底的针,一枚针要半分钱,这样的付出对于她一个五保户来说挺难的。好似她还提供给平子、怪婆打孔钻。打孔钻是木匠打孔钻的袖珍版,制作非常精巧,针即是做钻头用,两个指头操作钻器,那针头就神奇地在铜钱上不停地钻动,亮晶晶的铜粉冒出,不多时,针不动了,那就是孔已穿,针头深陷进了木头。一钱打五空、或七孔,就是不能钻八孔。“五子登科”、“七子团圆”,“八”不是好数,原因是扛丧的就是八个。那就载五根毛或七根毛。铜钱小而薄的自然钻五孔栽五毛,毽子飞起来也秀气,就是分量小,有点飘,踢起来响声有点怯,不如七根毛的毽子大方、霸气,新媳妇着一脚,绣花鞋上干脆地“噗”一声,毽子直直高过头去,鸡毛骄傲地在顽子门的眼里直直的飘。我儿时也曾得到过鸡毛,甚至也曾从祖母帐门里偷偷扣出过乾隆通宝,但我从没有得到过打孔钻,也就无法拥有一只自己的毽子了。细姑嫲嫲厦屋前的场地上最光辉的事儿除了钻铜钱就是分鸡毛。我没有得到过她给的鸡毛,但她给过许多人;拐婆银子在我们跟前炫耀的形形色色的鸡毛多半出于她的手。毽子上的鸡毛原是有很多讲究的。母鸡毛太短,也不鲜艳,不可用;雄鸡或骟鸡身上的毛都很美丽,但能做毽子毛的却只有一部分,长在鸡的两翅。其它部分的鸡毛不是太粗、太大,就是毛管太软,毛太散太短。

在我的记忆里,能成全孩子这个做一个好毽子理想的除了细姑嬷嬷,就没有别的什么人了

她家的屋前的场地和公家的打麦场相连,因为她的打理,那一块永远光洁如鉴。不玩毽子的男孩,就在那个打麦场上赌纸板和玩陀螺。所以那时村里的孩子,没有天不和细姑嬷嬷相伴的,这个老婆子,拥有孩子的天地,最不孤独了。

细姑嫲嫲有非常特殊的技能:除阴箭。

阴箭,就是阴间的鬼对世人射出的箭,那箭是无形的吃五谷的庄稼人,一双赤脚走畈上,过山岗,披星戴月抢时节是常有的事,说不准就得罪了某路腌臜鬼,嗖的射来一箭,中箭人不知音信。

依今日医学的叫法,那种病应该就是静脉曲张,病人得病的原因复杂,病理表现是静脉血管严重扩张,血管在人腿的膝盖背部的皮下像肠子一样反复曲折着,样子十分可怕。这种病最恶劣的结局,就是病人因烂腿而瘫痪而死亡。

当时农村的医疗依然落后,虽然有赤脚医生,根本不会治疗这种病。乡人的看法,除阴箭也不是医生的事,这是人鬼之间的纠结。

细姑嬷嬷就是方园十多里地最出名的除阴箭的神人

确实有点神。我那时很小,并没有一次细心观察治病的经过,所见不外乎此等行径:细姑嬷嬷念好咒语,用一把筷子把病人的病灶很有节奏地敲了,好似就是七七四十九下,再观察被敲部位的血色,如是火候已到,细姑嬷嬷就用一根绣花针或纳鞋底的针很熟练地把病人的病灶部位扎一针,很果断,据说也不很疼,就如蚂蚁叮一下差不多,时间很短,之后病人就惬意,因为病人就只要站在那里不动,等着淤血从血管里作线状射出,大约要一根香火的功夫,地上已积了一长摊黑血,病人的症状大约已得到了很大改善。从心理上看,病人觉得已经脱离了鬼的迫害,已经阳气兴盛了,自然心情愉悦。之后,还有热敷之类的行径。

人身子里的血什么时候变成黑的了?这不是鬼作祟又是什么?!幸亏有了细姑嫲嫲,银针一落,天下太平。

请细姑嬷嬷放阴箭的并不只是团近的乡人,许多远道客也来求细姑嬷嬷。

阴箭,并不只是射人的膝腕。乡人身上许多说不出缘由的疼痛,都说是中了阴箭。但扎针放出淤血,只在膝背。

细姑嫲嫲会除阴箭,名播四乡,并不以此作为营生,礼心足的外来病人可能买包把砂糖三几个鸡蛋了个简单的人情,本村人来阴箭,多半只要呵口气就行

这样一个不曾读过子曰诗云,小小年纪就嫁到夫家,孩儿尚未风吹大就丧夫的女人,所作所为不外乎油、盐、酱、醋,缝、补、浆、洗,栽、割、舂、碾,神奇的除阴箭的技法究从何来?

一如夜来风雨,一扇窗关上了;在人的心里,想必另一扇窗悄悄的被打开。

我以为细姑嬷嬷会很长寿,小脚女人的外貌会在村里维持很多很多年。

这不是事实。

打麦场上忽然没有了她的身影,厦屋那两扇有些神秘的小木门一连数天都是关着的,里面落了栓。合着的门正着显示了圆的栓鼓,栓鼓上雕刻着神秘的图腾——那是我等不知所以的旧日子里的一次作为。厦屋里很安静,没有咳嗽,没有呻吟,没有老鼠跑过,没有猫儿跳灶台打翻什么。

有人说,除阴箭的人中了阴箭,中了头,中了脚,中了心。

那个人安静地走了,厦屋很快就没有了,相关的往事也被风吹走,无影无踪。

 

我的父亲过世时,请了个中年汉子做葬礼主持。这人脑筋活泛,做事积极,礼心又足,一张嘴天边说到海边,给我很好的感觉。他呼我父亲为老表。见我疑惑,他说:我是细姑嫲嫲的外甥(当是外孙,都昌话,外孙也说是外甥),儿时,我在万镒咀的打麦场上搭纸板,打陀螺,踢毽子。

哎呀,真是呀,牛链叮当的岁月,打麦场的东角上,有方厦屋,住着一个老太太叫细姑嫲嫲!

一个小脚女人,世道一遍又一遍地伤害过,却执拗地活过来,占着小小的空间,经管着点点泥尘;给许多人消除了病痛,为许多人抵挡了鬼的威胁虽然孤单,不曾孤独。得了很短也不算很长的寿年,草一样在生命的各个季节经历风霜雪雨,草一样枯萎而消失。

或许,会在某些雨或不雨的日子,因着某种缘分,那个有些许特殊的名字会被星动,地上的草木叶片上就会抖落淡淡的思念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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