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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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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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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尸

生产队长金贵问:你知道什么是虎尸吗?他不是真问,这是讲故事的一种开头方式,他要讲虎尸、哈荷的故事。

我十四岁刚从学校出来的时候,村里只有一个生产队,队长是金贵,我每天跟着他做农活,晚上还跟着他看电影。就是在一次看电影的时候,他对一些十七、八岁的女孩说虎尸、哈荷是两只猛兽,比挡路神还大,站在那里不让似一堵墙。

女孩子对这个没有兴趣,金贵还是讲,晚上走路跌跌撞撞,过沟、上坡都得机灵着,于是那故事还是没讲完。我走在他们身后,很认真地听着。不幸,那故事夭折了。这个遗憾一直存在我心里。前几年见过金贵,他在景德镇卖猪头肉,赚钱了,旋即被查出好严重的高血压。见着他我就只能问问身体方面的事,想问“虎尸”的往事却始终没出口,大约他自己早已把那个东西忘却了。

这是人、鸡对话的语言。

晒谷的时候要睱鸡,赶鸡说“虎——尸——”,如果人和鸡隔得很远,要抬高嗓门,那就喊“哈——荷”。

唤鸡吃食,那就说“骨碌骨碌骨碌”。

常用的人鸡对话内容不多,但必须学会。

如果只是用人语去对付鸡,人就只有活活气死的分。

你看到鸡在吃粮食,喊:“鸡,怎么能偷吃?滚开,不然我宰了你!”鸡们是不会理的。睱鸡的气得乱跳,鸡们也只是犹豫一下就继续抢食。那么,就只能拿起蛤蟆凳、洗衣凳就砸。鸡跑了,凳脚断了,这将造成很多的乱子,当家的心疼,洗衣服的要借凳,睱鸡的挨骂、挨打的光景鸡又回来了,笃笃笃吃得欢快,老太太见得,心疼得眼泪、鼻涕、口涎一起下。

换成人鸡对话用语,再顽劣的鸡,也会按命令行事。隔老远,三岁孩童喊“哈——荷”,鸡就停嘴,多数会逃去,长贼胆的,也会不情愿地停下来观望。

远远一声“哈荷”是告诉鸡人打点粮食不容易,只要你做鸡的守规矩,少不了你吃的。

任你是什么样的人,即如是背驳壳枪的,和鸡对话的时候也得用专门用语。总不能说“不滚开老子一枪毙了你”吧?

所以,生产队长也是重视这个的,甚至还知道“虎尸”和“哈荷”的往事。这个传说,我始终没查到出处。

京剧《拾玉镯》有孙玉娇喂鸡的场景。唤鸡说“谷谷谷谷谷”,跟“骨碌骨碌骨碌”只有很小的不同,赶鸡说“虎——尸——”,这跟我故里的说法完全一样。

《拾玉镯》是《法门寺》里的一折内容推衍成的,讲的是明朝陕西孙家庄少女孙玉姣坐在门前绣花,后生傅朋看见了。傅朋爱慕上孙玉姣,便借买鸡为名,和孙玉姣搭讪,后来在媒婆的帮助下两人成为夫妻。

哎呀,原来,这么个简单的人鸡对话,竟然源远流长。陕西也好,北京也好,都跟赣方言区隔好远的路,各用各的方言,这人鸡对话的语言却这么一致。

是不是京剧《法门寺》把睱鸡的语言统一了呢?好似也不是。旧时京城外的一般作田汉子是看不了京剧的,而且,除了“虎尸”还有“哈荷”呢。《法门寺》里没有“哈荷”。

设计语言,并投入使用,形成规矩。这是很不容易的事,

就说这“虎尸”、“哈荷”、“谷谷谷谷谷”,弄出来也要花好多脑筋的。没什么道理可讲,至少要弄得鸡可以听懂人话。这就不是胡乱咧咧就好的。

当然,鸡也会弄些语言与人对话,比如母鸡要下蛋,一般先要絮絮叨叨的说上好一阵,间或快速摆动一下头,很警惕地张望着什么。

一是警告那些龌龊家伙滚开,二是告诉主人咱要生产,要做非常了不起的事。一旦找定了地方,则是悄悄的进入,唧声不做,非常的隐忍。因为,这个时候不低调是可能吃大亏的,野狗、恶狐专挑这个时节寻口福。如果让人发现,鸡一般也就是装傻不动,因为,伟大的创作正在进行中。迫不得已要逃去,鸡会悲愤交加,破口大骂。

等到蛋下来,鸡会先跳离产蛋窝,再咯咯咯咯好一阵,告诉主人:咱的作品完成。您可要好好保护。之后还要说一通“警世通言”,警告那些不安好心的家伙,不要动歪主意。之后一日间反复巡逻,守护着自己的杰作。

等到产的蛋够七、八个,肚子里空空如也,鸡会换一种腔调和主人交涉,意思她要孵鸡了,请主人做好后勤方面的准备。

主人不高兴,说我只要你下蛋,不要你孵鸡。鸡呢,明明知道自己下的蛋够组建一个大家庭,就坚持要孵鸡。主人生气,就骂她,追着她打,甚至会把她反剪双翼,用粗粗的稻草绳子缚了,吊在空中,一心要母鸡悔改、醒抱。更恶毒的人会在鸡鼻子间生生插入一个粗粗的鸡毛,这是折磨鸡,也是侮辱鸡;还有人把鸡头按到水中溺。

只有一些慈祥的老太太不虐鸡,会和鸡唠唠叨叨说好话,劝其不要赖抱,好好再下些蛋,那么一家子都好。这个矛盾冲突要维持好长一段时间。于鸡来说,是非常残酷的。到底还是鸡回心转意,丢了孵鸡的心。主人才收起种种恶行,早晚发放粮食,说着温馨的话,让母鸡养那瘦成空壳的身子,目的还是要鸡下蛋。一旦母鸡受伤过度,卵巢坏了,老去了,肚子里不再有货,那很惨,主人满脸坏笑,依旧早晚撒秕谷,杀心已经从人心里升腾起来了。鸡知道大事不妙,但只能装傻。

人的家庭,能人鸡对话的一般也就是一个,就是那个负责油盐酱醋的人。其余的家庭成员都是不懂外语的,人与鸡有着什么样的纠葛和故事,都被忽略掉了。

由是我又想到人牛对话。也是这个理,就是要复杂很多。

对牛的基本命令有两种,一种是声音语言,“嗨!”就是命令牛走,“喝——”是命令牛停步。这个当然不能含糊,正在操作着犁或耙或耖,说人话牛不懂,说错话,那会出事的。另一种是动作语言,有一根绳子连着牛的鼻子。人控制这根绳子,做出不同的动作,牛就知道怎么走,往那边偏,偏多大的角度。

其实耕夫和牛之间还有着更多更深入的交流。牛会用动作和声音告诉耕夫自己的艰难,诉说自己的饥渴,诉说自己不再年轻,身体已有残疾,诉说自己已经做出的贡献。耕夫也会轻言漫语加些动作鼓励牛好好干,要坚持,只要出了功夫,很多事都好说。牛就坚持,再坚持。但总有实在不行的时候,牛会断然止步,耕夫扬鞭,破口大骂。牛眼泪汪汪,长长的哞一声。那是呼唤自己的孩子。在山上食草的孩子听到母亲的呼唤,不顾一切往这边冲。耕夫心有惭愧,扬起的鞭子不会真落到牛身上去。叹口气,把牛轭卸了,牛绳也收了,拍一下牛屁股,骂:懒似蛇,今天不耙完这田,你去死。

田径上早已备好了野燕麦,那是最好的牛饲料,甜甜的,水水的,营养又特好。

也有良心硬的耕夫,自己不眏牛,学得些粗鲁的使牛手段,并不能更深层次的人牛对话,用鞭子逼功夫,那就很惨。不是牛被逼倒,就是自己被牛触倒。

相比人鸡对话,人牛对话算高级语言。人要培训,牛也要培训。人与牛接受的是同样的教育,只是实际对话时,扮演的角色不同。

天下农家,人牛对话是否也如人鸡对话那样有着很好的同一性?我想差不多真是这样的呢。

但人与人对话的语言却是有很大差别的。早上遇人,我故里的礼节是互问:“你到哪里去?”或者问:“吃朝饭没?”官话却是:“早安!”再远些,有个地方的人说“宫尼其哇”,远而又远,又有个地方的人是互相说“古德莫宁。”

差别一大,学语言就麻烦。麻烦归麻烦,学还是要学的。学会了语言,学问和善心才能发挥作用。所以,很多人一辈子都认真学习语言。我见过一个教授真是这样。从早先的basic到C再到C++,后来又是Python和Scala,学了德语学拉丁,他一个搞电机的还说要学甲骨文,好似没有停步的时候。

人和机器对话的语言给世人带来了很多很多的好处,设计人费了很多心思。比起生灵之间的对话特别是不同物种的生灵间的对话,人和机器的对话很单纯。机器没有眼泪,没有笑靥,没有诉求。

但这种东西也就没有了灵性,没有了体谅,没有了爱,没有了令人刻骨铭心的美好。

我学语言的天分差。学了几样,都不怎么。人鸡对话、人牛对话技术也都只是一般般。那些我使唤过的牛应当是早就不在了,如在的话,做调查牛会给我差评的。但我也都没敢忘记。

语言的魅力我是真领略过的。不仅仅是睱鸡,使牛的时候。

有一次,有个学生跟班主任发毛,跑到校外去,说是要投水。学校好几个老师用尽办法也无法劝得其回校。我正好教那个学生的英文课程,知道他的诉求。看到他寻死觅活的样子,我只是轻轻淡淡地说:“你是真看得起自己就跟我走。”我没再回头,那个小屁孩安静地跟在我的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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