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不是天生就会耕地的,得接受教育,这跟人要学手艺差不多。也不是一条裸牛走到田间去就可以开始劳作,得有配套的工具。除了犁、耙、耖,还得有链索,轭。
轭是套在牛肩头上的弯木。牛与牛不同,黄牛、水牛,牯牛、牸牛,大牛、小牛,肩部宽窄、弧度是不一样的,所以,每头牛都有最适应的轭,甚至,同一头牛,不同年龄对轭的诉求也不同。
原来,人世间,有一件很认真的事儿是人给牛找轭。
理是这么个理,彭子以前就是不想这茬事儿,等他会想的时候,那事儿已如云烟般散了。
汉子大清早下田,牵好了牛,挂好了链,麻鞭也拿好,临走,又停步,拿出黄烟筒,烧起一根麻杆,滋滋的狠着劲吸。抬头看牛,牛甩了一下轭。汉子就有了心思,骂一句:鬼打架!
这事儿就真有些不顺。
风也不是不乖。开始风从南边来,跳秧歌一样卖劲,天将午,风停,天就热,人能扛得住,牛就显出吃不消的迹象,口里出白沫,涎流得老长。汉子就唤风,唤那么几次,风也真来过,来了又走了。这都是正常活命的招式,没啥可怪的。但功夫没出来,两亩四分田,半天才犁了小半。好几处,犁从水面上滑过,泥土并没翻起,粗糙又浮浅。看上去像新角子做的事。汉子恶从胆边生,要打牛。于是把牛喝住,把轭卸下。
唉,这轭!汉子叹口气。
真不怪牛,牛是好牛。
牛是早几年汉子在南昌圩里买来的,那时,牛还是个娃,女娃。
后来呢,这娃风水日夜长,只吃了半年的草,就被套轭拉犁了。
许多的功夫,说都说不完。旱地、水田,垄里、洲上,犁、耙、耖,还有许多说不上名堂的粗活、细活,这牛都干了,骂也挨过,不算多。一些牛老了,死了,瘫了,她还在田野里奔走,好几个作田的把式用这牛,也都报赞。
汉子把麻鞭收了,灭了打牛的心,把牛牵路边来,收了牛绳,盘在右边的牛角上。在牛屁股上轻轻一拍,牛痛快得皮肉发抖,打个响鼻,奔土堪下湖边草洲上去了。
牛轭不行。汉子出门的时候就记起这轭不对劲。
前几天,牛被人家牵到洲上去了,在洲上苦做了两天,天断了暗才回村的,汉子在夜色里看到牛的剪影,心疼得不行。牛瘦了一圈,走路打摆,天哪,这是用牛吗?这是杀牛!牛轭被换了,这是半大黄牛用的轭,往准里说,窄了足三分。轭木太瘦,一用大力轭木就寻肉里去。这是做什么嘛?一牛一轭,贪这轭却做不得大用,自家的牛也没了合用的轭,这是不给牛日子过啊。
流氓。汉子骂。
汉子坐田埂上吸黄烟,想起了山里的光景。
经公桥,鸦雀刘家,汉子那年为生产队买造船木,在那里住过。
山里树真多,随便就能看到好的茶料木、山黄荆。茶料好是好,就是太直,做锄头柄、锹柄世上的好,就是没有可以做牛轭的。山黄荆就令人开心死了,天生的好弯弯,多的是。每天上山,看得人心花怒放,真不是骗人,真有好几个天生的好轭木。樟树的也有,檀树的也有。檀树会不会太重?小牛、牸牛用起来太沉。
造船木买好了,都是千年古木,过心足有四、五尺。没有人说要买弯木。吓!弯木算什么?比起来,那只是柴火。
汉子那时还是个刚粗嗓门的娃,为生产队养着两条水牯。
心里的事,说不出;弯弯的树,只在山里寂寞地长。
这个时候,彭子正在复习考学。
每天起早摸黑,在老村到学校的路上急行。
那天上晚自习的路上,看得马路边上卸了一些做柴火的杂木。彭子从父亲那里得到过关乎木头的知识,知道这是从山里来的,材质很好,但都是歪瓜裂枣,做不得大用,就被山里人砍了当柴火卖。
那木头的断面发出浓浓的芬芳,蟋蟀闻到芬芳就可着劲唱,水田里的青蛙也亮起嗓门,夜色里,远远传来一声布谷的歌声。
正是耕耘的时节。
彭子晚自习回家,走过那堆木头,忽然发现了蹊跷。
并不是说青蛙,青蛙合唱队也还在,也不是说蟋蟀,蟋蟀声确实没了,没了就没了,这不是事儿。彭子看到一个黑影弓着背,从木头堆边往地勘下逃去。
有人偷木头!
彭子陡然兴奋起来。偷社员的木头,那几乎等于破坏农业生产,那我们就要挺身而出,不怕牺牲,坚决保护人民群众的财产。
彭子带几个伙伴直接奔黑影藏身的地勘而去。
电筒照见一个汉子,背靠着土堪,满脸惊恐,手里正拿着一段弯弯的木头。
那人没想着强行逃去。真傻,不就几个十五六岁的孩子么?你一个大汉子,逃去了也就逃去了,谁还能真把你怎么的?彭子觉得有些好笑。
那人很木讷,不争辩,只是嘿嘿着似笑非笑。木头在手里,不放手。
彭子从那人手里夺过木头,那人不反抗,只说:莫呀,莫呀。
彭子觉得有些失望。那人没有枪,连刀也没有,也不是贼眉鼠眼,虽然戴一顶钱广式的帽子,并不是钱广的风度,明明就是一个实心眼的作田汉子。唉,真是个没出息的小偷。顶个做贼的名,却只是为了那么一段木头,木头弯弯,做不得正材。你就拿着那木头,大大方方在路上走,谁管你呀?
那人看彭子没有抓他的念头,就溜边逃去。走几步又回头,对彭子几个轻声说:顽子夜间莫往草窝里走,有蛇哩,真有蛇,山里刘银旺的儿子,上山摘茅栗,得蛇咬了,脚肿得锣槌样的。
哎呀,这人知道刘银旺,彭子从哥哥嘴里知道他,是山里经公桥鸦雀刘家人。
第二天,上早学途中,彭子看到一群汉子,商议着什么往木头堆而去。其中一个,正是昨晚被彭子捉的那个。
彭子愚蠢地喊:你!你!
那人竟然尴尬地笑着应答,嘿,嘿。
彭子忽然觉得,那声音很慈祥,又掺和着莫名的忧伤。
想了很多年,彭子想明白,那段弯弯的木头是作牛轭用的。
那几个汉子从山里合伙买来了木柴。
男人总是有理想的,去山里买柴,其实心里早已有了很不错的九九,指望那柴可以做出更好的用途,比如水车板子啦,锹踏子啦,蛤蟆凳脚啦,门闩子啦,菜刀柄啦,薯朻门啦。其中一个人,因着某种缘分,求的是一个牛轭。大约他在山里砍柴的时候早已把目标锁定,所以央求同伙把混有那弯弯木的柴堆作为购买的对象。求个牛轭材料,大约对他是很大很大的事儿,抑或他为了这个理想有了很长久的追求,如今看到了事成的希望,却不敢光明正大的说出来。他怕什么呢?怕说出来唤醒别人的需求?毕竟,给牛找个好轭,是件很辉煌的事儿呀。还是觉得自己人微言轻,不敢以一己之私动求人的念头?从浮梁那边到都昌一路颠簸,男子大概都在想着怎样实现这个宏伟计划。这可是一段上好的弯木呀,山黄荆木材质,粗细适中,刨去皮,刚好四指宽,套在母牛的肩上,刚好盖过顶力的那巴掌方儿,不宽哩,不窄哩。跟老把式道祖管的那轭不要比,那轭配的是大水牯,俺管养的是牸婆儿呢。俺家牸婆儿,就合这个,打赌就打赌,赌十根海鸟烟我也不怕呢。这弯木要是差一指蓬壳儿,俺是畜生,行吧,行吧?
这世事儿讲究着缘分呢,不是谁想怎样就怎样,没缘分的事,半夜想到天光也枉然。
但不能不想吧?
那个彭子后来在素描课堂上画了好多次的汉子,他的缘分不怎么样,眼看自己的理想就要实现,就遭遇了一个傻蛋,傻蛋狗屁不通,夺下他的弯木,宝气十足地对他说:你,你,怎么能偷呢?信不信抓你坐班房?
那年,彭子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说毕业,并没有毕业证。
那年,彭子混入高中毕业生里考试。那时真好混,没人查出来。考语文,作文题是什么彭子已忘记,好似是写四化建设什么什么的,彭子没见过四化建设的大场面,脑子里一片空白。咬了半天的笔头,写的是《那段弯弯木》。
你活宝呀,你写个鬼呀,你不得零分天理不容呀。老师听后把彭子骂得一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