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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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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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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附子

罗隐先生来了,在门口垴上,站在我爷爷那块茶丛边,他说渴了,对下堪的明义伯伯讨茶喝。

这有点蹊跷,不说是去了利家么?讨茶喝,樟树下掸一扇。怎么又来了咀上?怎么又是讨茶喝?

但好似事儿就是这样的呀。

正是挖麦蔸的时节,天气热,地上蚂蚁都乱跑,有一只跑到了明义伯伯的颈上,这娃蠢,竟然嫌伯伯味重,咬了伯伯一口。伯伯举起巴掌,朝自己的颈背打去,半路却停了,骂:不是看天面,老子一下拍死你。就有些粗鲁地把蚂蚁拂去了,蚂蚁也骂他,但他听不见,听不见也有些烦,就骂:“死开!”

罗隐先生只是讨茶喝,却听得一声“死开”,心里老大不悦。

他大概想说“我是罗隐。”但忍住了,没说,真没说。

说也没有用的,明义伯伯是作田的苦汉子,你那么正式地说“我是罗隐”,他以为是乡公所派来征粮的,他会烦,还会胆怯,他会“老子操你前世的娘”,但他不会叫你喝茶。

如果那人说“我是罗隐先生”——记住,罗字读重点,那就好了,罗隐先生,一个神人,好人,走遍天下,帮受苦人做过许多好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明义伯伯宁可自己不喝也要让给人家喝的。但这人只是憋着,不说他是谁,伯伯是粗人,不说白不说。

“大哥哥发善心,就给口茶喝。”罗隐再次开口讨要。

明义伯伯这才看到茶丛边上那人。那人不会作田的,就是个秀才嘛。秀才,秀才,秀才跟狗那个,假充斯文!

假充斯文。明义伯伯说得明白。

罗隐就生气了。我怎么就假充斯文了?我不就是没考上功名吗?没考上我也不是故意的呀,我考了又考,考了又考还是没考上,这不就是命么?《大学》、《中庸》、《学而》、《先进》哪本俺不能倒本?俺还会拆呢,朝里附马爷也不见得拆得比俺好。

“跟你说,”罗隐气昏昏地点着明义伯伯的头论道:“我也就是想喝口水,俺也不白喝,喝你一口水,俺就帮你做一事。”

这简直跟在利家讨茶喝的光景一样。不同的是,这次罗隐没喝到茶,当然也没帮人家做什么了不得的事,被人诟病的是,他帮倒忙,害了人家,害了天下种田人。

明义伯伯不喜欢饶舌的,他的茶罐摆在地头,你不嫌弃他有痰火病,尽管喝就是。即如喝得一滴不剩他也不怪,最多就是骂一句:“胡谈!”。他那也不是骂喝水的,他是骂——鬼都不知他骂谁。但今日就遇到一个靠舌头活命的,他就没好气,就恶作剧操着之乎者也的腔调,反诘:“来者何人?尔有何能?耖田乎?除草乎?”

罗隐急了,顾不得文雅,粗着脖子红着脸,大声说:“俺就能帮你除草,就除你面前那风吹日夜生的草!”

说到这草,明义伯伯心中烧起一把无名火,一连吐出三个“死开”,之乎者也,统统不要。

伯伯除的这草叫雷公头,鄡阳这地把音叫撇了,说是义公头。这草身子长得那是油光水滑,翠绿粉嫩,任凭什么地,肥水都让这货抢走,那庄稼怎么长?那就得除草呀。用月弧锄不行,要用斗垴锄,斗垴挖得深,但人吃累,还不出功夫。这就让明义伯伯烦呢,之后呢,不晓事的蚂蚁也跟着捣乱,所以,所以,唉,一切都是天定。

明义伯伯没有儿,有一女,女儿四岁的时候,明义婶子被狐狸精迷了,夜半自己走河里死了。

乡里人说东边山里人好活命,糍粑天天吃。明义伯伯带着女儿一路往东讨饭,到了一个地方,叫做章田渡。一弓好水从北往南,从安徽东至来,隔断了东西,往来人得坐渡船。明义伯伯到渡口的时候,正是黄昏,有雨欲来,渡船不见。女儿饿得头晕,走不动了。明义伯伯说:花儿啊,你就坐这地别动,爹去找船来。女儿没有应,只是眨巴了一下眼,算是答应了。

明义伯伯这事儿做得好错。正是天运背时的时候,到处都难活命,走江湖的地面,是最险恶的去处。

明义伯伯只是往北走了一袋烟功夫,看得世景不对,就回头,女儿就没了。

明义伯伯在那里寻女儿,月头到月尾。岗上人说:山里老是下来恶狼,你女儿多半是被狼吃了。明义伯伯说:狼死了眼,狼吃错了人,该吃俺呢,俺骨头老,有嚼头。

狼瞎了眼!

瞎眼的狼算什么狼!

子曰:俺女儿可疼人呢。疼得俺半夜醒,望天光。

女儿最后坐的地方,有晒垫大那么一方青青的草,正是长得茂盛的义公头。

明义伯伯每天寻人不着,就在那方草边发愣。

那是妖草吗?是不是,那翠绿的鬼东西忽然化作一阵妖风,把女儿卷走了,去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到罗隐先生讨茶喝,足足过了十年光景。

如今伯伯自己身子也不好,有痰火病,吐血。走江湖的郎中看了,给明义伯伯写了个方子,香附子炖土团鱼。土团鱼在书文里写作土鳖,是不难找的,明义伯伯早就在柴屋的柴末里找到十多个铜钱大的,泡好,晒得豆豉一般香。香附子是名贵的药,说是说港头那边的药铺里有得买。明义伯伯没有钱,就想自己谋,想起来就是这样的光景:在某个有缘分的早上,明义伯伯走在霞光万道的田埂上,一只金灿灿的蜻蜓飞过,翅膀一抖,叮铃铃,掉下一样东西来,一个绣花荷包,跟死去的女人当年行聘时送给他的荷包一模一样。打开一看,一粒粒乌金砖样的果子,异香扑鼻。那是香附子啊!

又或是某个挖地晚归的途中,明义伯伯内急,就去一个土洞里拉屎,忽有一只金灿灿的蝙蝠绕着洞沿飞,叮铃铃,掉下一样东西,当然也就是一个荷包啦,荷包上绣着一对鸳鸯,水灵灵的一如当年。包里呢,就是香气四溢的香附子。

香附子,香附子!

明义伯伯不知道香附子是什么样子的,他只能围绕着金灿灿、香喷喷来想象。

一朝吃了香附子炖土团鱼。伯伯什么病都好得干净。有了好劳力一切都好说,割草、拾粪、挖地,耙田不阻手脚。那就种三分地黄豆,八分地粟子,神明保佑,风调雨顺。收得盆满钵满。那就,装满满一马稍,天光动身,去章田渡。

罗隐被明义伯伯抢白,很难受。搁谁谁难受,这不为怪的。再难受,也可以忍忍吧?你一个读书的,不过是到处走着玩,讨水喝不得,你就走人呀,或者,不管不顾,自己去田头,拿起那茶罐就喝,明义伯伯也不会怎么的,最多是骂一句“胡谈”。

罗隐不该歌诗。

他歌:

 

义公头青

义公头青

前头锄

后头青

 

罗隐先生生就的是金口银牙,他这一歌唱,明义伯伯半天锄掉的义工头草打爆米花一样地长了出来。

明义伯伯生气,死劲锄,天哪,还真是,前头锄,后头青呢。

 

想起这事儿我就怪明义伯伯,因为他的昏庸,得罪了圣明,造成故乡一种草那样疯长。许多年后我也跟着受罪。那地尽是雷公头草。今天锄,明天锄,总锄锄不完。虽然不是前头锄后头青,今日锄明日就冒绿茬却是事实。用月弧锄没有,用斗垴又太累人。赌气下狠劲,锄柄就断了,这就焦得火着啊,得找爷,求他老人家先把断楔子烧掉,再快刀巧工把锄头柄上好。爷不怪,也没啥好脸色,心疼的是半天功夫丢得没油盐。

但怪明义伯伯是没有意义的。他又不是故意。要说怪,得怪那相公呢,知道自己金口银牙,咋就不收敛点?让着天下苦命人,就是积德的事嘛。

再说呢,那事是真是假也悬着呢。你想,罗隐是唐朝人,明义伯伯是晚清生人,这两个怎么走到一起的?

我爷说,那不是事。罗隐先生死了就成了神,多半对明义伯伯讨茶喝的是罗隐先生的神灵呢。

神灵也口渴吗?

这个谁知道。

我爷说,明义伯伯本是灵泛人,罗隐一走,他就心灵了。

 

义公头青

义公头青

前头锄

后头青

 

那地没法种了。

明义伯伯卧床了。病还是痰火病,药方也明明白白,土团鱼晒好了,就在喜字罐里,跟豆豉一般香。就是少了香附子。

爷爷说,明义伯伯咽气前,说章田渡有船来,船上有他的小女儿,送得绣鸳鸯的香囊来,那是满满一袋金灿灿的香附子啊。

明义是我爷的堂伯,伯伯是我爷一辈人给他的称呼。说起来我该称他爷爷的。每次祭奠先祖,我都会一并祭奠他。其时,他的坟已凹下去,坟堆与地面几平。墓碑很低矮,看得清“民故刘公讳明义老大人”的字样。

坟地旁不知是谁家种的地,满是雷公头草。

我还在老家的时候,一日家里来了个老太太。那时我爷还在。老太太从章田渡来,她说她爹是明义。人老了,来寻根。

哎呀,您是那个幼时被狼叼走的姑娘啊。你坐船来吗?你带香附子来了吗?

蠢蠢的问题只在心间,说不出,道不来。

 

雷公头,我的故乡叫做义公头,学名叫香附子,一种名贵药材。

是的,义公头就是香附子。明义伯伯苦苦寻求香附子的时候,香附子就在他的锄头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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