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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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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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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空里的星眼

我初中时很喜欢一个叫江会胜的同学。眯着小眼,灿烂而无声地笑,有钱柜子装米、菜,在学校住,就这些。这些光景让我感受很多的美好。

但这个名字已经消亡多时,故乡的人,无论年龄大小,说陶家湾的江会胜,人家会莫名其妙。没这个人。

好似他自己都快把这个名字忘了。

原来,他的名字早就换成了陶国民。

陶家湾出生的人都姓陶,他姓陶好似理所当然。但他爹是二舍里江家人,早年因着什么样的缘故,到陶家湾倒插门。有了儿子,却不肯忘了根本,儿子姓江,不姓陶,会字是江家的排行。

他是一个不曾受过老师批评的人(不像我劣迹斑斑,逃学、玩水、说老师坏话、父亲还“走资本主义道路”),除了温柔而无声地笑,他确实没有任何特长,成绩平平,那时学校不大讲究学习成绩这事儿。

他初二毕业后,也和我一样,没了读高中的机会。

一年后,他参加了1977年的高考!

这让我对他不仅仅是有好感和思念,而且有些顶礼膜拜。

1977年冬天,我在都昌民工团做民工。有天夜里,穿军大衣的连长忽然到各排的棚子里传话,想考大学的都走!

大家都一头雾水,我们并不知道大学是什么。

连长还是命令我回家考大学。

那就,挑着被褥和土箕,跟堂哥老王走过八里湖,再走过县城附近的黄泥岗,搭上从故乡来到故乡去的拖拉机。

这自然是很糊涂的事。考大学,当然不是说考就考,先要报考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在家住了两夜,又一个人挑着土箕、被褥,挤班车,走湖路去了民工团。哥哥问我为何又来了,我眼泪吧嗒。

第二年春天,我在筑堤的工地上遇到江会胜。令我欣喜的是,他真的参加了国家动荡之后的首次高考。他把那事说得像很普通的一件事。我问了他答题的过程,他回答得很自然,说题目都做完了,就是不知对不对,当然,最后的结果是没考上。天哪,他只是个只读了初二的初中毕业生,此前常去的地方是学校农场,根本不知道x、y之类云从哪里起雨从哪里落。

那简直像梦一样,一个赤着脚的少年,拿起已经丢了一年多的笔,审着那恍惚是天边飘来的文题,竟然还一是一、二是二地一本正经地往下答。

没考上不算什么,他是真正的参考了。

天哪,这是何等的气概啊!

这大约可以说明,他的父母非常有主见,能及时看到新事物的价值和意义,而且做事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做儿子的,也有着非常了不起的勇气,不怕狼不畏虎,成不成,先干了再说。

这个时候,我的父亲从南昌买牛回来,他在南昌街道上捡到一张报纸,上面有恢复高考制度的报道,其实,这已经是第二年了。父亲盲目地欢喜,觉得他那个实际上不学无术的傻儿子算是有文化的,有文化的就要考大学。所以他就去找大队部管文教的主任,说儿子要读书,要考学。大队主任根本不知道这档子事,云里雾里,满口答应。

所以,在1978年高考到来的五个月前,父亲把我稀里糊涂地弄进了大队里的初二班。

但我自知之明,知道我这样的人考学是很荒唐的,只去了三天就跟母亲说读书没有意义,还是要去赚工分。母亲听信了父亲的“喜讯”,很果断地把我回村赚工分的路断了。

那就,还能干什么呢,读书呗,天昏地暗地读,傻傻地读,从春天到夏天,蚊子没有把我咬死,我就得狠狠地读书,读什么?鬼知道!都是旁门左道弄来的自以为是的文字材料。

有时觉得自己荒唐可笑,很自卑。但总能想起江会胜。他那笑眯着的小眼,闪着狡黠又智慧的光芒;如夜空里的星宿,把我的心路照亮。

后来有一天,人家告诉我父亲他儿子考上了,哎呀,考上了!考上了什么?谁知道呢?反正是可以转商品粮的,跟工人差不多的。

其实,我只是混入了高中毕业生参加的中等学校招生考试。被师范学校录取。

那个佝偻着背在坝上挑土的黄毛孩子考到了师范?不可能吧?他可以做老师了?这样的人做老师,那不,那不,乱套了!

发洪水那年,我在县城见到江会胜,他背着木匠的行头,要坐船去南昌,说是去寻工地承包。这不等于是要做老板吗!你行吗?行不行也要做了才知道呀。他依然是眨着那双好似一直都没变的小而亮的眼,一如既往,非常温柔地跟我说着世情。

而这个时候,我正盘桓着一件事,就是申报中级职称。那时,中级职称是非常难得的,我们学校被分配了一个指标,三个人在竞争,我也在里面,另两位是教导主任和副校长。两个领导都年事已高,跟他们竞争不但渺茫而且显得不厚道。那点觉悟我是有的,我就明言放弃竞争。

跟江会胜说起此事,他眼一眨:你就单独跟局里领导要一个指标嘛。

说话轻飘飘,好似这世上的光景都是他家园里的韭菜。

这不是走后门吗?我可没门路呀。

傻!没后门就走前门呀。人家都走后门,你一个人走前门,那不就敞关过吗?

一句话点醒世上人,对,前门,走走看。

于是,我就把自己的教学成果、发表的论文、获奖证书等整理成一份完整的材料,傻乎乎地迈进教育局大门,堂而皇之地找管职改的副局长“谈事儿”。

于是,某一天就接到县里填晋升中级职称表格的通知。

四年后又传来可以申报中学高级教师的消息。校长对我说,要求很严,要论文,要课题,要业绩,要中级职称满五年,劝我死了申报的心。

我想起江会胜。那小眼,在我脑海里眨几眨,我就有了主见,申报!

我的材料顺风顺水地通过。

江会胜依旧住在陶家湾,很多的时间,他四处奔波着,做木匠的手艺,也做钉模的小老板,赚不算多大概也不算少的钱。我见过他老婆,大眼,厚嘴,白白的牙,撸起袖子吸烟,比江会胜笑得更灿烂。这样的两个人,日子过得差不到哪里去吧?

那么他怎么不叫江会胜呢?

是不是,他也有过不够好的运气,北风吹,南风吹,灭了他“会胜”的心?

也或许是,他以为陶国民这个名字挺好,天顺,地顺,心顺,人就顺。但愿是这样呢。

那个我儿时喜欢的名字真的消亡了,但我还是老记起这个名,这个人。

过往的小事儿翻着跟斗,犹如夜空深处不起眼的星星,不时眨着善眯眯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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