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时的乡俗,孩童上学第一天是要吃两个煮鸡蛋的。儿女多的人家,或许就是一个。也并不是吃了鸡蛋才上学,多数的情况是,背着布书包,急急走在上学的路上,肚子里的稀饭被摔打得咕咕响,手里拿着蛋,蛋壳上有余温,或许就在家里门框的红石上磕折了一小块蛋壳,但一直不舍得剥,这一路的幸福颠过去。其实想到读书的时候,解词、造句,还有列分步式、综合式种种的辛苦,还有老师瞪眼、呲牙的样子,都跟这好看的鸡蛋有点冲。但这是第一天,很多事会变得好起来。你班发新书了吗?俺发了呢,语文、数学还有常识。语文书有半夜鸡叫,常识书有蚱蜢、知了。
考试得零分,这是最糟糕的事。一旦得零分,老师会很夸张地把那个“零”写得很大。大得如一个蛋,还不是鸡蛋,是鸭蛋!所以后来把考零分说成考鸭蛋。
这样么,就还是保住了读书郎对鸡蛋的好感。因为鸭蛋只是鸭蛋,跟鸡蛋不搭什么界儿。
我们多数人,对不起上学第一天得到的那两个鸡蛋,人在学校里,心在田野里鬼混,所以学习的事,总是很胡说。
一个学期转眼过,一纸成绩单很快就送到各家。鸭蛋!鸭蛋!有顽子幸灾乐祸地鞭挞某个其不待见的玩伴。被鞭挞者就脸红红,鼻涕一缩再缩,对满脸灿烂没有城府的乡亲表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态,嗫嚅着说,俺不是,不是嘛。确实不是鸭蛋,语文36,数学23,常识54。
自己家的爷娘知道了,显得有些尴尬,笑着说,作田怕打草,读书怕过考,难着哩,这分少是少点,加起来也很多啊。
读书人会很虔诚地悔过。
那是多么好的鸡蛋啊,浅褐色,上面有芝麻白点那个,是翻毛鸡下的,奶奶那一窝鸡,原本是有四个翻毛鸡的,一个是长冠的,一个刚出壳第二天就让黄鼠狼吃了,一个长齐毛后得瘟病死了,剩一个拐子,没啥看相,没心没肺地下蛋。奶奶对这鸡可疼着呢,人没饭吃鸡有谷吃。鸡赖抱的时候,奶奶也装着狠劲追打,说是要杀了这货熬汤喝,可从来就是跑这拐子鸡不过。翻毛鸡一路高歌,赢了N多次。荣誉太多了,翻毛鸡觉得再赢没啥意思,就丢了赖抱的心,依旧做奶奶的乖乖女。
这鸡蛋金贵,要是能攒着,送到供销社,能卖8分钱一个。
大沙桥那边有个顽子叫喜哥,他母亲养两只好翻毛鸡,也是一年到头傻傻的下蛋。
喜哥每每赤着脚过长长的塘堘,过麻石古桥,到供销社里买洋油或食盐。一斤、半斤的拎盐罐、油罐喜哥从不觉得烦。买洋油不好玩,社里的气味好闻。布香,糖果香,洋油香,还有图书香,样样令喜哥感受温馨。在不是南货也不是北货的柜子里有许多的图书。多数是连环画,也有小说。喜哥会在这个柜台长久的盘桓。一本书少说也要一毛多钱,这是喜哥不可能有的。买不起咱就看封皮,就想象封皮底下到底掩盖着什么样的神秘古怪事儿。
有些书从春到秋都在那里,一天天,艳艳的色儿疲倦了,书皮都卷起来了,那个摇船的老头脸上蒙上了秋色,拿钢叉的少年倒是气概依旧,落水的两个“白狗子”更加灰头土脸可就是不肯沉下去。
那书名叫《渔岛怒潮》。
这定是非常好的书,喜哥下决心要买它。
家里没有钱,家里只有鸡蛋,就在厨房里那个木柜的顶上层的陶罐里。
拿蛋换钱!
排除万难,喜哥终于探到了陶罐,里面真的有蛋。
后来的事多数是顺溜的。
喜哥有了连环画。《渔岛怒潮》,一集还一集,第一集没有的铁蛋如今都偷到了敌人的衣服和步枪,喜哥这里就要轻车熟路地高攀,取蛋,卖蛋。
有一日母亲问父亲,老鼠会偷蛋吗?
会的,会的,喜哥心跳加快,忙不迭接口,老鼠偷蛋可机灵呢,两个老鼠合作,一个抱蛋,一个拖尾巴。这跟铁蛋偷敌人衣服一样哩,一个看风,一个管偷枪……喜哥急急地胡说一通,不敢看母亲的脸。
终有一次,高攀时失脚,喜哥摔伤了腿。也不是好大的事。父母不知道喜哥在哪里摔伤的,也不问,只是请村里的跌打医生治了,在家猫了几天就完事。
站起来第一天喜哥就去了供销社,看到新出的《桐柏英雄》。
太好了,得买啊。
喜哥再次打量起陶罐。
陶罐还在厨柜上,只是从最上层降到了最底层。
喜哥后来读了师大中文系,后来做语文教研专家还兼任县作协主席,每言陶罐降级往事,都会潸然落泪,写了散文《懂你》。
我所知的关乎鸡蛋的故事似乎都是很美丽的。
苦读的那半年,我住在二娘家里。那时二娘很孤宁。二爷早年走了,大儿子、二儿子都在景德镇做石匠,她带着老细在土地上寻日子。
不知是什么样的机缘,我的母亲把我安排到了二娘家里住。用谷柜当床,家织布被子也是二娘出。要夜读,得点灯到半夜,油灯也是二娘的。我父母非常粗糙,没考虑我在二娘那里会有消耗。
我觉得二娘那里是读书的天堂。
后来,村里另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学子因为家里房子被火烧难有归宿,也来和我打通床。临近高考,他从学校里弄来些于我来说很新鲜的学问。他说,四个生鸡蛋,可以顶住一箩谷。
这可太稀奇了!
恰好,第二天二娘家桌子上就有了一只鸡蛋。我就从力的角度折腾起这可怜的家伙。
还真不是吹的,这蛋壳儿真能扛呢。折腾几次,鸡蛋真没事。我胆子一肥,再狠狠一使劲,蛋液飞溅。
二娘好可怜,好不容易有了一个鸡蛋,蠢得死的我却让它顷刻化为乌有。这可如何是好?
二娘归家,没看到鸡蛋也不过问,我只好硬着头皮,说自己无知,弄碎了鸡蛋。
二娘说,儿啊,碎了就碎了,不要紧的。你读你的书就好。
她丝毫没有难看的脸色。
是的,没有难看的脸色。作家喜哥是这么说的,母亲没问他鸡蛋的事,只是把陶罐从最高层降到最底层,都叫人不会思想脸色那事儿。我的二娘,其实是我远方的宗亲,她的能换钱的鸡蛋让一个傻蛋毁了,没显出丝毫不悦的脸色。
这是多么难得的事啊,过去难得,如今更难得。讲谋略的人教人怎样怎样地忍得一时气,解得百日忧,但那难看的脸色还在那里呢。
有什么谋略可以把难看的脸色一块去掉呢?
从谋略的角度看,真没有。因为脸色是本能。
没有难看的脸色,到底是什么样的内涵呢?
喜哥说,是懂你,疼你。
对呀,对呀,想起俺老奶,她和她的拐子翻毛鸡,是那样的彼此懂你,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