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练剑回,我远远看到老高向我招手,以为他是习惯性的礼貌,也就只是挥挥手回礼。老高慌忙起来,两手各提一个南瓜,急急跑过来。说:家里种的土南瓜,送两个你吃。不知道你家住哪里,就在这候着你走过。老高忽略我的惊异,很认真地指着其中一个南瓜的一个小疤,说是要先吃这个。意思是那个南瓜有瑕疵,有些不好意思送人。其实那只是很普通的小疤痕,不影响南瓜的质量。
南瓜块头不十分大,却很压手,外皮是桔色和赭石色混合再加白粉的效果,看得出这是改良的品种,种植得非常成功,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摘的瓜。
多云的天气,剑友唠叨过寒气;因为这南瓜,我感受到温暖。
我不知老高姓什么。跟他也只有很少的几次交往,每一次都不记得要问他姓名,自然也不知道他老家到底在何处。之所以叫他老高,是因为他个子很高。他很瘦,满身都是肌肉,看一眼就知道是个劳动者。
他来南沙不久。也就是前年吧,我上下电梯的时候,看到一个很勤奋的清洁工,做事非常尽心,虽然是个大男人,做起清洁事务来非常的细心,很多上面并不要求的事他也一丝不苟地做。于是我家里人对他有了印象,私下里我报赞他:这人真不错。
大概因为事做得好,物业公司的管事人注意了他,他的岗位一次次往好的方向换,最后在一个新楼盘入口处给花卉洒水,工资好似没啥变化,月薪不到两千。遇到他,他就很高兴地告诉我新的工作的情况,感觉他对工作很满意,丝毫没有嫌工资少的意思。
就是刚来的那年,有一天他忽然找上门来,送给我几条罗非鱼。说是自己捉的,自己家人吃不了那么多。这个我知道呢,池塘就在我住的楼盘前门,开发商突然抽干池塘的水,许多人都去捉鱼。老高原来也去了。他说是他老婆要他送来的。于是我知道他老婆也在这里。
瞧这人说话,送人家鱼,直说自己家人吃不了,吃不了还可以卖嘛。再说呢,送谁不好,送给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陌生人,要说不陌生,就是我们给过他微笑,对,微笑而已。
说是他老婆要他送的,这可另有意味了。我可从来没见过他老婆,他老婆自然也不知有我了,那怎么叫他送鱼给我呢?大约,他老婆在他心目中很有地位,声明是他老婆让送的鱼,更能体现送鱼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儿。
他送的鱼很好吃,我们分几次烹了,记得他的好。
他曾说他想跟我去跑步,膝盖疼,就犹豫。后来到底打定主意去跑了,说是很神,膝盖都跑好了,但后来再也没看到他跑。
他住我的工作室所在的那幢楼。
疫情严重的时候,大家都老实地在家呆着。有一次我带着口罩独自去工作室,在电梯口遇到老高。他背着一个很有些胖的女人,显得非常惊慌。女人脸色蜡黄,嘴皮发紫,双面紧闭。知道他家出事了,我本能地随他们去救护车。老高看到救护车,大声责斥救护人员:都四十多分种了,怎么到现在才来?!看救护人员忙碌着张罗什么,并没有对病人急救,我想上前为病人做人工呼吸,虽然私下里学习过这个,却没有过经验,所以有些犹豫,就对病人的儿子说:这个肯定是心肌梗死,赶快做人工呼吸!那小伙说,在家也捣鼓了半个多小时,就是没见效。哎呀,这事搞的,患心肌梗死的人明明是可以被救治的,小伙肯定是做得不得要领,这救护车怎么这么晚才来呀,不说十五分种就够了么?
人已经没救了,救护车不再接纳病人,担架放地上,为了表示尽责,救护人员做起了人工呼吸。这很搞笑,刚来的时候不记得做,人没救的时候就捣鼓起没用的招式。
老高哭了,很伤心,很无奈。他间或吼了几声,大约想到运作过程里有差错,就有了愤怒,但到底不知道该怪谁,或许他这辈子就没想过追究人家责任的事,所以很快吼叫声也不再有,打了几个电话,不知道打给谁。后来公安机关来了车,可能是有很多程序上的事要做,折腾很久,最终只留下一个站岗的,死去的人被摊在地上的毯子上。夜色降临,亡人头前亮起昏黄的烛光。
整个小区的人都知道这事了,但各人只在自己屋子里呆着,我也只是站在窗前一遍又一遍地打量着烛光里的佝偻着的原本高个子的男人。
一个多么孤独的鬼。晚春,时风时雨,路上空寂,被注册的亡灵,孤宁宁地去奈何桥,彼岸花开着,不是为她开。孟婆在不在那里,那老女鬼会给她吃什么古怪难吃的汤她不知道。她不想吃山珍海味,当然也不想喝孟婆汤,只想陪着自己的男人吃南瓜煮稀饭。一瞬间,陪她吃南瓜稀饭的人和她隔了无法逾越的万水千山。
一个多么孤独的人。他原本不孤独,他和她在老家种种土豆,种红薯,种南瓜。后来因为什么和故土一舍长干,在灯火通明的都市忙碌着,因为忙着,因为那女人会在每个晚上候着他归来,因为都市有人对他微笑,所以依旧不孤单。
忽然晴天霹雳,忽然寒冰塞川,忽然天地空空。
天快亮的时候,那一切差不多都消失了,地面上留下一大块黄色的斑痕,估计是倾倒了消毒药什么的。
那个男人从此消失了。
从春天到夏天,画一卷山水,灯火阑珊时,已是寒露。
那个人又来了,真来了,高高的个子,白白的衬衫,略显苍白的脸,春风和秋光都在皱纹里堆放。
你好。
你好。
有些话我想问起,却只是沉默了片刻,匆匆离去。
晚上想起这个人,想起他送鱼的往事。想象这个男人和女人在故乡种南瓜。
南瓜是多么好的东西啊。
农家人积好过冬的肥,春上晴好的时候,男人用肥料做好了南瓜墩,女人在每一个墩里点好旧年选好的种子。
子叶冒出来,之后真叶露出笑脸,一夜不跟一夜同。硕大圆满的南瓜叶,磨砂玻璃绿,白粉粉的叶脉,给人多少希望!
之后黄灿灿的花开起,蜜蜂寻过来,阳光漫过来。
南瓜花开的时候,农家菜没有上市,多数人家只能吃酸芥菜。出门耕作的男人午时回家吃饭,闻到了令人心花怒放的香,美味的南瓜花!南瓜雌雄异花。女人把不结果的雄花摘了,做一盘好菜给男人、孩子吃,自己只是吃酸芥菜。油是好油,芥菜也是新入坛的,炒起焦皮饭,还有蒸菜,照样醉心的香。
花谢去,南瓜结报。说是报,意思是瓜如社粑大,报给农人丰收的希望。
男人、女人,田间、陌上。南瓜风吹日夜长。
到底时光会老去,寒露、霜降。四野一片萧瑟,南瓜还在那里笑。种种的青涩、浮躁没有了,好和不好的种种,都沉淀成这种成熟的颜色,如橘红,却没有那么过分的热烈;如赭石,更多几分生命的灿烂;没有耀眼的光,粉粉的白,让农民感受饭香的白,在瓜皮上悠悠地纵横。
老高和他的老婆,是从南瓜地上走出来的人。
他老婆忽然走了,他到处找,找不到就去了故乡的南瓜地,他在那里盘桓,他在那里思念让他吃南瓜花的人,他在那里种上了南瓜。
南瓜丰收了,他又回到他曾经捉过鱼的都市。
关于都市,大概他记起了儿子、孙子,记起都市有些人对他微笑;记起那个不再在南瓜地里的女人或许踟蹰在都市的某个角落里。
他花好大的精力,从故土带来好多他自种的南瓜,之后,候在路边,看匆匆而过的脸,当一丝熟悉的笑容展开,他惊喜地喊:哎呀,南瓜,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