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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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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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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风有景在那年

那个地方的人把我出生的地方叫西边,把本地叫做东边,我们却没有东边、西边的说道,只是称那地儿为南芗万,就是南峰、芗溪、万户三处。挨着万户,有狮山。

其实我至今都没有去过南峰。我十八岁的时候分配工作的第一站在狮山,到校第一天就见到一个很青春的南峰妹子,教英语。

妹子长得好高,十九岁,枣红皮肉,长长的辫子,脸蛋、身材都好漂亮。

她从家里来学校的时候,头巾上沾着露水,从提包里拿出几只红皮白心的生薯分给大家吃。

我那时还不懂英文,正思量着要学,就找她教我。所以我的英文启蒙老师就是她。她那时却思量着要学数学,这正是我的专业和所长,我就辅导她。互相学习的机会也不多。

在某个夜露很重的晚上,我在她的试题集上写了一行字:昨夜梦见你头发上的露珠。第二天,她跟我悄声说:西边娃起得晚了,太阳照田埂,蚱蜢飞走,露水干了。

哦。

学校里有两个城市来的知青,一个是建设兵团转来的宋老师,家在南昌,有文化,还会到学校附近的小塘钓寸把长的小鱼,钓到了三、两尾就自己用柴火炉子烹一碗汤,味太淡不要紧,他会加点味精。哎呀,他真是太孤独了,总是一个人悄悄在石板桥路边南望,他想回乡,可就是回不了。人瘦得像断粮一七的狗。他已经二十八了,这个人,不会是妹子梦里那个踏着露水来的人。

另一个是上海来的陈老师。是下放知青,因为表现好,有了工作,就回不了城了。那年也有二十六,长得唇红齿白,络腮胡,大眼睛,会过日子,自己在学校里养了几只鸭子,每天都可以拣鸭蛋。

那么,是这个人踩着露水去了人家梦里?

不知道。

教书、备课、改作业,晚上看书到深夜,吃一分钱一份的红烧红辣椒做菜,吃四两米一碗的炖饭,风从西边我的家乡的方向随湖风吹过来,吹到学校的山坡上,被毛栗撞掉到地上,化作青涩的愁。

学校分给我两箱木炭,质量很好的。旋即我接到正式调令,去湖口县一所高中、初中混办的学校。我的父亲来了,来把木炭挑回家。路好远,父亲为了这点木炭排除万难,吃了好大的苦。但他心中很快慰:因为他十八岁的儿子有了公家发的东西,这种东西是以前大户人家才有的。还有,宋老师对他说我很有学问。我孤单地带着对父亲的不舍和那点青涩的心思去了人地两生的湖口县文桥公社。

我写信给了南峰妹子,说我学校里很好,有一台黑白电视机,电视里有南峰的橘子,还有摘桔子的南峰妹子。

后来就一直没有南峰妹子的消息。

很多年以后,遇到那年也在狮山任教英语的冯大姐,拐着弯儿假装轻描淡写地问到南峰妹子,大姐说她去了镇里(景德镇)。没有其它的信息。

我回了都昌很多年,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同到狮山的龙哥,他说,宋老师没了。说,有人发现宋老师的房门好多天没开,就破门而入了,那个人魂儿早走了,不知何时动身,不知去了何方。

再过了很多年,我在某校监考的时候看到一个很落魄的中年男人,人家告诉我,他就是曾经天天拣鸭蛋的陈老师。哎呀,这哪跟哪呀。得知他妻子是个非常普通的没有文化的农家女,儿女成群,却没有一个读大学的。我眼眶发热,问起当年子丑寅卯,他一脸茫然。你呀,这样子呀,想你也走不进人家花样年华的梦里。

这不是什么事,只当是某年某月某日的风吹过某个有日有月也有人的地方。但我并不能忘记。

今天,和学校里新来的基建工人一桌用午饭,那人喝着家里带来的家酿酒,说着东边话,我心一动,试着问:南峰人?

是呀。

认得余菡吗?

认得,死了。

这是胡说,不会的,充满生气的红皮白心薯,银铃一样的声音,晶莹剔透的雾珠,青春永恒的律动,不会凋零。

工人说:不会错,她和我同村的,做过老师,后来去了镇里,四十多岁得了癌症。

人是会死的,有些人会英年早逝,这是无处诉说的。得认。

人死了有没有魂儿?如有,魂儿会不会很孤独?宋老师的魂儿指定孤独。那么红皮白心薯妹子呢?带她去了镇里的人是不是那个踏着露水走进她梦里的人儿呢?或许是或许不是,是也依然是苦寂的事,因为那人必定是弃她而去,一个花样年华的女人,四十出头就绝尘而去,那心儿指定是被孤独浸死的。

夜半梦醒,总想起那山,那风,那景,那人。其实那些都已不在了。

石板桥边,一个瘦狗样的人弯着背守着钓竿,池塘那边走过那个红嘴白牙大眼络腮胡的拣鸭蛋而归的小伙,蒙围巾的妹子从西边道上走来……

嗨,你,不要孤独,我看到你头发上细碎的露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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