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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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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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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一窖好粪就过年


劈柴堆得人高,糖也熬了,猪也洗了,门神也买来了,农家汉子忙得不住地拍腰,年三十就到了。

一大早,会过日子的早就盘算好要做的事儿:还有一窖粪要挑。

早先没有水泥,农家的粪肥用陶缸盛。跑下江的船贩来的红釉缸,大的能盛五、六担。有了水泥之后盘算大事的人就做了红石砌成的粪窖,能盛十多担粪。嘿,那就,一根山黄荆扁担,两道箍的粪桶,清早踩霜,昼时收场,到漫山遍野白烟冒起,纯正味儿的粪香就刺激着老少爷们、娘们鼻孔的神经。老太太打个喷嚏,声称:明年好年成,熬鸡,过年!

除夕,是所有中国人过年的日子。过年之“过”,是说过年时还是旧年,到午夜钟声一敲,那就一切翻新。

挑粪当然是旧年要做的事儿。

其实,许多幸福的时光还是在旧年的末尾度过的。

旧年,干什么都可以的。顽子不成器,骂河佬、打屁股,都好。打骂好了才过年。如是没教训好,到新年做出啥无厘头的事儿,那是不能责怪的。

旧年,哪怕是年三十,可以讨债。

一般讨债的有讲究,会尽量在昼饭前到得人家。如果人家贴了门联,那时万万不可开言的。咋办?走人呀。有脑子的讨债人,不直接去人家家里,只是先到畈地里打探水篙,多半欠债的就在担粪呢。

走在羊肠路上,凉凉的、让人鼻子感受着一丝湿润的风儿从东边来,粪香味儿弥漫。欠债的那汉子挺着背,脱得只剩下汗衣,使着劲儿把粪肥泼到麦垄里去。

担粪的,讨债的,嗅到这粪味,一如听到春天的脚步声,就有了说不清楚的感动和兴奋。

好麦啊!细表兄这一窖粪怕是有十一、二担吧?

担粪者看到来人,心里一惊,哎呀,欠人家钱没还哩。这光景上门,手里紧不紧都得想办法把帐清了。

我说呢,大老表来了!早几天就要去大老表家戏戏呢。顺带,那个,把欠大老表的钱送过去。你看,我这人粗糙,把该做的事儿拖到年三夜四,不晓世事。

细表兄这么说是撞骂我。那点钱算个什么?说什么还不还的。我是来看看你,听说月头你上船走跳板闪了腰。

没事,没事。屋里糯米哥哥给推了,贴两付膏药就好了,可难为你记挂俺。

两个人在田野里说着世情话,也共同期盼着来年的好光景。粪味儿渗出年味儿。欠账的事多半会在暮色到来之前了结。

挑一窖粪过年,真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儿,也是农家必然有的事儿。

小寒、大寒,霜打了,雪封了,冰冻了,庄稼都挺过来了,猫在土疙瘩里睡着懒觉儿。

庄稼把式心灵着:满山遍野的苗儿,等着那粪肥儿。

苗儿睡归睡,这档口,得把肥料送过去,不要咬着了苗儿,就在苗间的空地里藏着肥。这肥可是沤了许久的,如窖藏的酒,星星点点都是有劲道的酱香型。这肥施早了不行,冰呀雪呀,杀劲重,庄稼还没到长身子的时候,这时你还弄来个性重的,必然会把庄稼烧死。也就是等到大寒将尽,湿风探鼻的时候,悄悄把肥渗入蚯蚓孔儿,在合适的地方候着,专等春雷第一声!当然施晚了更糟糕,这年说过就过,爆竹响,小桃红,初七初八眨眼到,油菜花儿蓬蓬黄,你肥还在窖里沤着,晚啦,晚啦,挑担粪肥在肩上,不过是做个作田的样儿。不如歇下胆子,讲讲佂东、征西,之后吸袋烟,想想陀螺也是人打的,就把肥儿往地沟里倾了完事。春事大动,庄稼都拼着命争春,这个时候,吃多了粪肥儿,就傻长个子不结果,丰收就只能是半夜没有结果的梦。

农家人,挑不得一窖粪,算不得什么汉子。

年三十,挑粪正当时。

虽然这个时候,中国许多庄户人家可能已经过了一个“年”了,但一年中的最后一天还在,真在,子时之前都在。那就什么都好说,穿旧衣,着烂鞋,一根亮亮的扁担出手,满满的胆子,嘿哟嘿哟,扁担在肩上弹着好看的弧,粪桶里的汁液也荡着好看的涟漪。有些淘气的粪汁想跳到粪桶外,老把式早已在桶面上放好了小小茅草团,粪汁溅上来,茅草就微笑着拦住。一切都顺着呢。

五、六担也好,十多担也好,多半过午前事儿就妥妥的做好。

窖儿空着,看上去就顺心,好似人,满肚子的事如烟一般散了,或如人释了重负,满脑、满身的轻松。

出门的人来了,吃喝拉撒的人多了许多,过一夜,窖里升一寸,不闻不顾,那还不水漫金山?把粪挑了,窖里饿着,管你出门佬是怎样的屎肚鲩,没本事水铲鄡阳。

不只是轻松呢。

年是说过就过的,眨眼间雨点响,虫子叫,鱼斗水,春事儿就开始拼劲儿了。

年那边的境况多半是这样的:老把式正在家里抽黄烟,好似这世上最值得做的事儿就是吐吐白雾,这世上所有的大事小情都跟他无关。在畈里踩踏了几趟的青皮后生回到家,大着声喊上:阿叔!你家麦苗长得可好呢,今年有你家娃吃的白面了!

好个屁!抽烟的人眼皮都没抬。其实他心里灵着,那一窖好粪下去,点点滴滴都在肉土里猫着,雷公、电母打催锣,风儿、雨儿都顺,不好才怪呢。

阿叔你家麦子都娩肚(抽穗)了!

傻蛋,不娩肚怎么长麦子呀。

阿叔真是憨神,不去地里转,庄稼比劲儿长,憨人憨福啊。

放屁!我看你爹才憨呢,生这么个没长脑浆的,无大无小。老把式露着被烟熏坏了的大牙笑了。

眨个眼,出门佬渐渐走尽,肥肉熬海带那碗菜还有,上七,吃米羹,年味儿欲尽未尽。

赌力啰——村道里传来青皮后上惊喜的声音。

老把式身子一激灵,两耳竖起,好似听到了青春的召唤。

操那根山黄荆扁担,出门,往东,祠堂前的打卖场上,一些人聚拢了。

老把式笑了。年三十那天,挑那一窖好粪的时节,同村一个叫老猫啥的也在挑粪,两个人就吹牛皮,吹一吹二竟然搞起了牛比势,一根扁担,比起气力来。

老猫玩起了眠棍,三打两胜,竟然是老猫赢了。

鬼打架!老猫,老猫,俺不信你有这本事呢。上七,再来一盘。

年前的话俺记着,趁青春还在,再赌一棍!

赌什么?不赌银子不赌烟,就想留个年味儿。

六尺扁担在肩,风风火火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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