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爷打一辈子鼓,最润我心肺的是蛙鼓。
其实那不是打鼓,是读书。
俺半辈子听人读书,最爱听的还是青蛙读书。
或者,青蛙那也不只是读书,更是歌唱。
从南屏晚钟,高高的树上结槟榔,风中有朵雨做的云,月亮月亮你莫睡……
一路唱来是蛙歌。
农科所的汪柏林没有远行的时候说……草腥味飘进了蛙洞,蜇伏在蛙洞的蛙们睁开闭了一冬的眼,偷偷地窥视着洞外——那一片春光已在尽情泼洒。不等天黑,青蛙跳出来,聚集在新耕的水田。咕咕——咕咕——起初是一只青蛙在吊嗓子,这很没有必有,那音稚嫩,很湿润,直接唱下去就好呀。咕咕——咕咕——,又吊了两声又打住,大地弥漫在静谧里。终于,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声音变得流畅而欢快起来。紧接着,几乎所有的青蛙便跟着应和起来。一时间,水田里,蛙头攒动,蛙歌齐鸣。一田蛙歌就这样从太阳落山唱到繁星满天,再唱到晨曦初露。
农人说,青蛙那是唱书。哦,还真是呢,怪不得唱得那么整齐。每到傍晚,我总喜欢搬条蛤蟆凳,坐在门口的苦楝子树下,跟青蛙们一起读书。天黑了,看不到字,才回到屋里写作业。累了,困了,想睡觉了,躺到床上一时却睡不着,两耳偏要去聆听那一田蛙声,最后在蛙声的催促中,渐渐入眠。
呱呱——呱呱呱呱,那是青鸡蛤蟆在叫,柏林子说,他仿佛看到那只大青鸡的腮帮子鼓得圆圆的,象吹大喇叭;咯咯咕咕,咯咯咕咕,声音不大,但很密集,那是土蛙在叫。土蛙喜欢聚集在田埂赛诗,一有人走近,便会卟通卟通往田中间窜。
柏林子说他最喜欢听石鸡叫。汪汪,汪,汪汪汪,声音粗重洪亮,如雷似鼓,一声就是一声,绝不拖泥带水。人可以在漫天蛙声中轻易分辨出石鸡的叫,却很难找到石鸡的身影。也许,它就潜伏在水田的正中央,只露出两只警觉的眼睛,注视着正在田边搜寻的你。
农科所只是一个村,在蛙声响得红火的年代,得了很眼镜味的名。柏林子在外面做手艺回来,这个村就成了镇,镇上有柏林子开的照相馆。蛙田长了水葫芦,苦楝树也没了,读唱的场所被蟋蟀抢了场子,柏林子就苦想,就写《那一田蛙声》。
柏林子没走的时候喜欢读我的文。他说只是以为思念那一田蛙声。
童年多苦难,童年有蛙声。
后来柏林子走了,去的那地儿远得没有尽头。柏林子老婆依旧剃头,就把照相的事儿一担挑了,那个摊子依旧红火。旧年我路过那地,店里有歌声唱:
月亮月亮
你别睡,
思念的人已经不在
人生不过一堆堆的顾念
月亮月亮
你别睡
捱过这段艰难日子
想起来也不过如此
虚伪的酒
我再也不接
店里有帮工的后生,正是柏林子的儿子,柏林子走那年,他还是个小屁孩,如今在海洋大学读书。趁假日的空档在母亲的店里忙图片处理的业务。
柏林子的老婆对我哈喽。哎呀,人还是那人,青春也还在,头发有染的痕迹,散开着,一堆堆的顾念就落下来,掉到地上去了,什么也看不见。
歌里的种种,都掉到地上去了,又弥漫到街上来,风一吹,舞入夜色。夜色里,青蛙在读书,领读的,跟读的,都很湿润。
或者那也不是读书,是歌诗。
从谷子催芽,歌到谷子下田,之后抢露水,汉子踏着土鸡捉迷藏的田堘,扛一把月弧锄头在肩。歌那秧田一日比一日更绿,歌那苦涩的心活转过来。苦难也不过如此,挨过这段日子。之后呢,必然还是田鸡湿润湿润地歌唱,那就布谷鸟飞来,远远的来,说“发棵,发棵,田里栽禾……”之后又远远的去。
满田的蛙声,从来都是把土地上的人的苦难如数兜起归零,似乎疤痕也不曾留下。因着那湿润的活性,人就如九条命的猫,眼看晕死过去,忽然沐浴了希望,又脆生生的活过来。
故乡最美的东西,我之能说出的,一是有俺娘,一是有柚子花香,还有就是年年如是的蛙唱。
其实我早就想写蛙歌的,只是那年柏林子写了,写得太好。一如崔颢,在黄鹤楼上说鹦鹉洲还说汉阳树,其实洲上和树下都有歌唱的蛙,字里没明说,气味里却分明有。后来人觉得妙极了,每每也想说说那洲那树那神鸟,但都因为崔颢说得太好,就把自己的词儿咽回去了。
所以这么多年,我不曾写蛙儿怎样怎样歌唱。
其实,人真是土心,任你跑到灯红酒绿的地方,甚至有一日还会到火星上去飙车,遍体鳞伤了,就思念那泥那土那歌诗班。只有泥土上的歌诗班能治愈你。
耐不住寂寞,学不了李诗仙的矜持,下决心写一次田鸡,“咕咕呱呱”,动口就知不咋像。
还是不要读我的文,到陌上去,风呀雨呀露呀谷芽芽呀都在那里,田鸡歌诗班指定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