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午夜,油榨垅的猫使劲地叫。虽说都是思春的猫,叫声真的吓人。菱花知道有事儿。她心中十分清楚,有一只猫以前没叫过,那叫唤声柔柔的,吊吊的,像婴儿的梦呓。好听,菱花这么觉得。只怕这叫唤声在梦里出现过吧?不然怎么这么吊人心胆?菱花儿就死想。想到头顶上明瓦上的月光斜去了,又暗去了,那猫的叫声才从遁到浓夜里去了。
磨坊的门开了,有只灯笼先探进来,一帮耗子惊得乱窜,灯笼后边的人吓得“嘢”了一声,欲退,又被后边的大个子催着继续往前,大约是看到菱花的眼珠动了,打灯笼的矮个子惊恐地叫了一迭声:“活的,活的……”
菱花子刚反应过来是长工何三贵和他表叔塌鼻子曹天责,就觉得一种毛糙的东西劈头盖脑罩上来,有黄豆地豆秸的呛味,菱花打了个喷嚏,一时间竟然想起了黄豆煮粥,觉得饥饿极了,就贪婪地吸着那股呛味儿。菱花儿知道是到了死的时候,竟然有些快活,死了,就不疼,就不用和耗子做伴,就不用整夜数瓦顶上看不清的瓦片,只是这好闻的豆秸味阴间是没有的了。
菱花儿觉得被搁到木板上,觉得身子飘忽忽的,像是在梦里飞。突然一根冰凉的锥子样的东西慢慢刺向胸脯,正疑惑这锥子怎么老不往深里刺,冰凉的感觉在向周身蔓延。这是水,菱花子反应过来,自己被放在一艘破舢板上,水在慢慢往舱里来。拉着小舢板的,应当还有一艘罗塌子船,船上有人在私语。一个说:“菱花子命苦,嫁给油榨垅的老大,眼看是吃着不愁一辈子了,不想得个大麻风,自己过难,别人还走不靠。”另一个说:“你别大声,叫她听出我两个是谁,只怕到阴间也不给我两个自在。”先做声的笑了:“菱花子还没死,早就知道你是三贵了。”另一个赶紧制止:“表叔把我名字都说出来了,是害我。”做表叔的赶紧表白:“菱花子也知道我是塌鼻子,怕什么?又不是我们害她,害她的是油榨垅邱大麻子。再说,都这样了,早死早超生,省得在世上受罪。”三贵接腔:“倒是,都这样了,干脆让她做个明白人。把袋口开了。”
菱花子就被白光刺得开不了眼,看不清这两个拉她到湖上丢弃的人。
三贵说:“这女人身上都发臭了,胸脯两坨肉还在,我看得牙齿疼。”
表叔笑了:“活宝,你不想活命,就见见红黑。”
三贵急了:“表婶屁股赛磨盘,你是坐着不知站着的腰疼。我也就是祖上抬了轿,找不到个女人。见着女人那玩儿就有点牙疼,别的啥都没。”
表叔不耐烦了:“好了,好了,快把绳子解了吧,不要半个时辰,船就会沉的。”
三贵叹口气:“这般天气,水好凉啊,做个冻死鬼好可怜。”
塌鼻子骂起人来:“你个窝囊东西,吱吱咭咭把我说得没注意,你说啷个办?”
“我把船漏堵住,是死是活由她的命。”
“好吧,手脚快点。”
三贵用身上破棉袄里的棉花把舢板上的漏洞堵了,船不再漏。他把绳子解开,要往罗塌子船上跳。
“等等”塌鼻子喝住三贵。
“啷个?”三贵一脸迷惑。
“好人都让你做了,我还不净做恶人?这两个饼子,俺两个都不想吃了,放在船上,让她填填肚子死得好过些。
“我肚子饿得咕咕叫。”三贵咕哝着,从表叔手里接过饼,放鼻子跟使劲嗅了嗅,到底把饼放在菱花子嘴边。赶紧跳过船去,叫表叔:“快走,我心都到口里了。”
舢板悠悠的往南移动,罗塌子船快速往北窜。
“什么响?”塌鼻子问。
“猫思春吧?”三贵随口应。
“放屁!湖里哪有猫?”
“那就是狐狸精。”
“闭上你的臭嘴!快划船!”
山是黑的,水是黑的,天也是黑的,天上有星,掉到水里,还是星。
二
猫眼猫在芦苇里一整天,饿得快要断气了,眼睛发花,似幻似真有只野鸭子在眼前晃过,猫眼哆嗦着扣了扳机。都快听不到铳声了,但他看到那鸭子掉地的模样。
这不是红脚板,也不是游鸭,自然更不是雁了。这扁嘴样子怪怪的,身子不大,怕是上不了十二、三两。熬锅汤,和老娘熬过一七是没问题了。猫眼拾起鸟,从裤兜里翻出块白色观音土,往口里塞着,把裤带紧了紧,踉跄地往北上坎,他的家,就在那片老树林里。
远处湖面上有只黑黑的雁在飘着。
“那不是雁,是只舢板。”猫眼一瞬间回头,看到湖里的异样东西。
那舢板真像只雁,雁头鸭尾分明,雁头还能动。哎呀,不对,那舢板上有人!什么人?鬼知道!想做河佬的顽子?怎不见起身抬头?狐狸精变化的女人?俺才不怕呢。
猫眼走了十丈路,回了三次头,鬼知道猫眼脑子进了什么水,竟然回了头,在河边望了好久,壮着胆吆喝起来:“船上是人是鬼?跟老子报来。”那船好像长了只虾公脚,把水点了点,船就轻度地旋了旋,不动了。猫眼继续吆喝,船上就有了呻吟的声音。猫眼头发竖得老高,太阳穴沁出汗珠,傍晚的风吹过来,一股恶心的臭味传来,猫眼打了个狠狠的寒噤。
这是个要死的人,多半是得了绝症,被家人遗弃了。咱得走开,不要沾了晦气。猫眼这么想着,鬼摸了头却把衣服脱了,露出了狗样瘦的身子,打个哆嗦,闭着眼,死命地吼了一声,一点也不雄壮,像遇急的病猫。
猫眼往湖里去了。一阵急速的挣扎,像猫打架。
三
是个女人,脸上手上都是烂得流脓,发出恶臭。猫眼见过这架势,这人得了大麻风。这个样子,多半到了阎王勾簿的光景。大麻风传人,一般人不敢走靠,许多的大麻风病人是饿死的。那指定作孽,猫眼想。
夜色浓了了,猫眼壮了壮胆,往西北坟茔走去,哪里有棵被风拔起的死树。猫眼弄了些死树根,再去老树林里的泥屋里弄来个鼎灌,弄个地坑,用火石生起火来。
生火的地方在高坎下,是个张南风的地方,眼下却让猫眼感到有些温暖。这地方夏天水大,水把赤土挖了个好大的凹型,土壁是红、白交杂的观音土,让人看着干净舒爽。
鼎罐里冒出了热气,渐渐地肉香溢出来。猫眼把那种怪模怪样的鸭子拔毛和着清水煮了。猫眼背过身去骂人。不知是骂这个该死的女人连累了他还是骂自己没出息。骂着骂着竟然娘呀娘的哭了起来。那片老树林的泥屋里,有个老女人饿得爬不起床,那是猫眼的娘。
鼎罐上方的地皮杂着不知是哪朝哪代遗下的乱砖碎陶,命薄的草充斥其间。草里突然冒出一条大约也饿了好些天的怪蛇,再找不到吃的它大约就得进洞冬眠了,可就在这个鸟儿不下蛋的季节,这地竟然有了肉香。那蛇饿得发昏,竟然放肆地进一步往前下方伸出了身子,就出了件猫眼想也想不到的事,当然浑身发臭,直不起身子的女人更想不到。那蛇很干脆地掉到鼎罐里去了,鼎罐里的汤瞬间溅出了一些,一时间归于安静,接下来汤继续欢腾。
猫眼心里那个冤是三日三夜也敨不清了,这不,还得煨汤给女人喝。古怪的是这个女人要死的人却好大的食量,半鼎罐汤喂完了,依然咂嘴砸舌没有停止的意思。猫眼生气地把女人放下,想弄些渣渣自己吃,结果在鼎罐里弄出了一条完整的蛇刺。我个爷,这下完了,吃了蛇毒,还有命吗?看来这女人命该绝,怨不得俺了。为了你个鬼女人,饿得俺肚皮粘壁!算了,俺也吃些,一块死了算!猫眼横着心,胡乱吃了一通。
猫眼闭着眼等毒性发作,半天没事,肚子也不疼,猫眼伸伸手脚,竟然活泛起来。猫眼睁开眼,看那个要死的女人,竟然呼呼地睡去了,没有要死的样子。要死的卵朝天,不死的万万年!猫眼用树皮把些鸟骨架用树皮包了,直起身,头也不会地往老树林里去了。树林里突然冒出一句:“现今(现在)鬼女人是死是活怪不得我!”一只乌鸦被吓得晕头转向,拍着翅膀往夜色里去了。
四
油菜开花的时候,猫眼的老娘死了,那指定不是饿死的;冬天都过去了,湖滩上尽是草,饿不死人的。
“猫眼,你家里来了人”猫眼正在陪着八仙打井(凿墓穴),表弟来送水,兴奋地对猫眼说。
“是个女人!”表弟见猫眼不理,又补充说:“一个排场女人!她说是你老婆。”
“放屁!”猫眼三十二岁了,从来不敢做有老婆的梦。
“就是嘛,老俵命好,天上掉下个神仙老婆。”
猫眼有些糊涂:俺长得差,又穷得出名,这世上哪里还有女人看得上俺?槐树下的老寡妇都瞧不上俺哪。
你快回去,那个女人在替你发尴尬(打主意),莫不是个骗吃的。
猫眼有些慌神,埋娘用的几升黄豆还是借来的,要是让人骗了,娘就埋不下去了。猫眼撇下八仙,慌慌张张回老树林冬边泥屋里来。
远远的看到有个神仙一样的女人穿着孝服在张罗着什么,手脚麻利得很。猫眼心中觉得可惜:这么个好女人,怎么就疯了?可不能糟蹋了人家。猫眼把围观者轰开,倒一碗开水,双手递到女人面前,好言道:“大姐喝口水。我知道大姐迷糊了走错了人家,不碍事,等下吃半碗黄豆粥,早些回家。”女人脸一红,垂下眼帘:“我不糊涂,糊涂的是你,这就是俺菱花的家。”猫眼赶紧抢白:“不要瞎说!这是我家。”女人干脆抬起眼皮,大声说:“俺是你老婆,这家也就是俺家。”猫眼急了:“大姐莫取笑,折我阳寿。”女人也急了:“大哥你好没良心,你都抱过我,所以我就是你的人,你要是不要我,我落个丑名声,不如死了好。”猫眼用双手捂着耳朵,闭着眼睛争辩:“没有的事!我可没有这个胆。这样栽脏的事可不能乱说,这是吃官司的大事。”女人不再言语,用手拉住猫眼的手,拽着猫眼往河下跑。
女人的手好温润,女人身上好香。猫眼一时间忘了死娘的烦恼,忘了担心吃官司,迷迷糊糊跟着女人跑。
春天的风温柔得像女人的手,地沟里蟋蟀傻傻的唱歌,水沟里的水汩汩地细言细语,油菜花卖弄风骚,耀眼得刺人眼。
来到一个观音土坎下,地上有灰烬,绿绿的草已经冒了出来。一小块没草的地方,有一副白白的蛇的骨架,有点吓人,也有点清楚明白的好看。
女人不再说话,把猫眼拉坐在地上,自己倒在猫眼的怀里。
猫眼的心死命地跳,身上觉得出奇的舒展。油菜花真是鬼得死的东西,那股香气钻进猫眼的鼻孔里,一下子弥漫到了全身,这是很糟糕的事,猫眼身上有个软软的地方突然像生气似的紧绷起来。猫眼不敢看女人,只把眼睛看着远远的湖中央。
女人问:“你看到了什么?”
猫眼答:“什么也没看到。”
“你看到船吗?”
“船影也没有。”
“船上有人吗?”
“人影也没有。”
“有个大麻风女人吧?”女人最终说:“那个女人叫菱花,是你的女人。”
猫眼就死命瞪着湖中央,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悠悠的鄱阳湖水,在自在地打着漂漂。空中弥漫的,水里混着的,是那种令人欢喜得掉泪的风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