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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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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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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春

我从画室出来上电梯,看到清洁工张云春。我说,我在那楼时你在那楼,我在这楼时你又在这楼,我思想艳阳的时候,你就擦出一个春天。

他笑了,他笑起来真好看。

矮个子,瘦瘦的,却长着圆圆的脸,皮肤黝黑,满脸弧形的皱纹,细小的牙,每次的笑容都会存留很久。

他和他的妻子都属于就地过年的,年三十也在工作,一天都没有休息。

新年的时候,门口的保安可以得业主给的红包,搞卫生的却没有。

我问过年的时候有否假日补助,他笑答没有。

月薪倒是加了不少,他老婆也一样,严格说,他们给自己加了薪。旧年他们每人负责两幢楼,如今加到三幢楼。每人月薪也就从2800元涨到4200元,两个人就8400元了。

说到这里他再次笑。是的,他笑起来很好看。

他老婆叫秦克萍,两个人的名字都很鲜活,并不土气,从重庆乡下来,坐火车要三十多个小时。

他们穿浅绿色的工作服,长年如是,那是早春的颜色。这让我们在冬天的时候想到春天的脚步,在春天的时候又想到春意勃发。

一幢楼有三十二层,每层有四户人家。每天从上到下,每一块瓷砖都要经过他们的擦洗,还要负责地面上垃圾的收集和垃圾桶的清理。一幢楼就够人忙的了,他们却是一而再,再而三。每次看到他们,都是手脚特麻利的运作,让人想起视频里的快放。

每次从电梯里出入,湿润、芬芳的气氛让我忍不住一而再地缩鼻子,有家乡味弥漫,思维飘摇起来,想起故乡的老樟树,红石桥,披蓑衣的人赶着老牛悠悠走,艳艳的藤黄色从远处铺陈过来,有斑鸠在寂寂地歌唱。该是刚下过一场好雨,把大地都洗得干净了,水流到溪里去,溪水并没有变脏,依旧吐着处子的矜持,水里有逗水的鱼,激灵激灵地拍着身子。柚子树在桥那边的人家院子里开花,香味漫过来。眨眼间,眼眶里已蕴满欢喜的眼泪。

其实电梯里什么也没有,四面都是镜子,视觉错误让狭小的空间空旷起来,玻璃面上非常干净。就是这洁净的空旷和柚子花型的芬芳还有清洁工淡淡的汗味,让我想起艳阳里的故乡。

也常常在一楼遇到他或她(各自负责不同的楼盘,所以他们不会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他或她总是微笑着让我们先上。

很长的时间里,我并不知他们的姓名,只知道他们是物业聘用的清洁工。他们说普通话,大约出来久了,说的普通话可算是字正腔圆。有了寒暄,我知道他们是重庆人,有两个孩子,都读了大学,各在不同的城市打工,都不在广州。

寒暄时,我一般都操起并不熟练的重庆话,他们的笑容会益发烂漫,也就用家乡话和我唠。片刻里,我们成了老乡。

今年,珠江边风铃木花开得迟,有几次我去珠江边打探,都很落寞。那花不如旧年抢春,就少了许多奔放的韵律。回到小区看到张云春,弧形的皱纹四处漫开,他依旧灿烂地笑。

他这一笑,让我忽略了风铃木的迟延,看到了春天的奔放。

他知道我是画画的,画家好,他说:没有屋,就画屋;没有花,就画花。

他说得太好了,我就画了一路风铃木的芬芳。

没有桥,就画桥。

没有樟,就画樟。

没有蓑衣、牛轭、斑鸠唱,就点染赭石、花青和藤黄。

这不,画家明明就是他们,他们用的是擦布,用的是热忱,用的是对这座城市的爱。

有一次风暴袭过,小区里到处是白色的泡沫垃圾。不知是那个粗心的业主,没有及时收拾装修残骸,把垃圾丢弃到了楼门口,大风肆虐,泡沫都碎了,飘得到处都是,树梢上,草叶间。让人看着就揪心。天哪,这样的垃圾,吹不尽,吸不走,一星一星地捡拾也无处存放。眼看这小区的好环境不可逆转地残废了。

那时我正在跑步,看到一个绿衣人奔跑,好似在指挥着谁。旋即又出现一个绿衣人。他们就是张云春和秦克萍。很明显,他们在为修复小区环境忙碌。没空和业主寒暄,但他们的眉宇间没上锁,淡淡的笑意依旧往外溢。

我想起哈佛大学医学院的一名医生对病人说的话:你不要担心,把你的担心都给我。

风暴过后很安静,我在画室里看到珠江上的凫洲桥,车悠悠行,水缓缓流,天空蔚蓝如洗。

出画室下电梯到地上,看到如茵的草坪,看到铺翠的春羽,看到泼朱的秋枫,看到典雅的羊蹄甲,还看到笑眯了眼的使君子藤,一切都那么安好。泡沫呢,一星不存。

还看到张云春,他依旧笑,依旧说:画家好,没有屋就画屋,没南瓜就画南瓜。

老秦呢,也在忙吧?我问他。他笑着随手一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没看到秦克萍,倒是看到另一个清洁工。那人也姓张,叫德伟。新冠肺炎在武汉喧嚣的时候,我认识了他。他那时负责清扫整个小区的落叶,拿2000元的月薪。他不嫌工资少,说自己还有每月2000元的社保金,他再三说自己很快乐,一有闲暇就吹笛。他很认真地邀请我听他吹的曲子。

绿色制服,花花的护衣袖,粗糙又肿节的手指,价格不菲的乌木笛。站在垃圾车旁,他吹《天边》,我就看到一只鸿雁飞呀飞,他吹《白毛女》,我就看到杨白劳给喜儿扎红艳艳的头绳。还有“山丹丹的那个开花喲”,还有夜半三更盼天明,对面岭上杜鹃红……

张德伟是本地人,他世居的地方叫鹿颈村。他以前是种香蕉、荔枝的。广州市扩展,他们的土地做了楼盘,住了来自全国各地来的“淘金人”。他们就成了保安、清洁工。

他的话很难懂,不是正宗的粤语,说他名叫张棣伟,朱棣的棣,原来这个“棣”,竟是“德”。学不了他的话,我无法跟他攀“老乡”。彼此之间的交流多的是傻傻的笑。他不知道我画画,因为我陪唱了《映山红》,我就认定我是老师。

有很长时间没看到张德伟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还随身带那乌木笛否。倒是经常看到老高。

老高不是四川人,也不是本地人,高高瘦瘦的个子,有些显老,我就笑称他老高。这人看上去笨手笨脚,干起活来却得心应手。工作做得好,工作岗位也一换再换。就因为在电梯上对他微笑过,他就把我当作他的亲人,曾送我他捉的鲫鱼,后来他老婆突然得心梗走了,他去了故乡。一年后他又回来,带来好些他种的南瓜。他不知道我姓名,也不知道我住哪楼那幢,就久久的候在路边,终于看到我练剑走过,满脸欢欣地献上他种的南瓜。

老高不会笑,他老婆在时就不会。但种的南瓜实在甜。小瓜种,肉质实在,放个三几月的不烂。

他看到我画的黄花风铃木,难得地露出了笑脸。他说:画家好。缺什么就画什么。

秦克萍也说过的,她说,嘉陵江好长,船儿排队抢春。远离故乡,看不见,比不了,能画一个多好。

温馨的赞语,胜过微信上一百个点赞。缺什么就画什么,多么现实的神话,多么富有神话味的现实!

静下心来想想,这些“绿衣人”才是真的画家。一双粗糙的巧手,一张浸透了他们青春的擦布,春天不在的时候,他们为我们画春,春天来的时候,为我们引领芬芳。当我们思乡的时候,他们为我们画故里,画桥、画水、画鲫鱼、画绿柚。还有杜鹃花红,还有南瓜花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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