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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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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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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黄时节去畈里

油菜花开的时候,不要到畈里去,黄黄的花影里,尽是这样那样的鬼。

青蛙都叫了,蟋蟀也躲到桥下去望风,天上落下来的水整日摸着水口的石板,艳阳使劲泼,泼了还泼,我不到畈里去到哪里去嘛?

花影里,油菜蔸下,长了齐齐的小蒜,老鸦蛋就在旁边呆着,那叶子就像新出的蒜。挂鼻涕的娃儿不记得长脑浆,采小蒜时不小心就采了老鸦蛋。那就是鬼蛋。蛋还是旧年的蛋,叶是今年的叶,春事儿就动了笔,阳间和阴间的账页儿就活泛地翻动,谁知道会在油菜花丛里冒出什么样的鬼来?

老鸦蛋就是眠仙胆,给个书本上的名儿叫曼珠沙华,这洋味儿太足,那就换个名叫彼岸花;彼岸花也太花,苦竹山的舅公看了我采的那叶,说土地上活命的人就知那是老鸦蛋。

油菜花开的时候,老鸦蛋只是长叶,如大蒜也如小蒜。花儿开时,那就是穿汗褂儿踩畈的时候,谁也不要往花里看,虚虚幻幻的桥就在那里,姓孟的丑婆子就在那里,端个破钵,弄什么怪怪的汤,就要给过桥的苦人儿喝,喝了那就一舍长干,忘了前生。

油菜花也有很多种,朵大的,是杂交品种,杆粗叶大花硕;小家碧玉那般的,是土生土长的油菜,远古传下来的品种,花小而密,芬芳宜人;瘦高杆的,花碎碎,叶碎碎,闻着就有辣妹的青春味,那是辣菜,人多不喜其花味,结的籽也有辣味还特小。但产量却不小,长起来也耐旱。

那年,油菜花黄的时候,高家湾的一个女孩叫春香的来到了万镒咀,她是跟她堂奶来的,给堂奶的女儿就是我的三娘做童养媳。她悄悄跟在堂奶的身后,到了三娘家,还是怯生生地扯堂奶的有银蝉坠的衣角。那天她看到我,我只是假装威武地瞪了瞪眼,她就要告诉她堂奶,但堂奶已走,从此,有了委屈只能吞到自己肚里。

后来我长大她也长大,在油菜花黄的时候到田野里去讨猪草,采小蒜,不小心采到过老鸦胆。我说,这可完了,眠仙胆,谁看了都发眠仙(做噩梦),你都讨来了,那不就要惹鬼么?

后来她真做了我的堂嫂。生了三个娃。有一年油菜花开过的时候,老二被水鬼扯走了,那池子旁边长了好多彼岸花。

世景眼看一日日好了。有一年油菜花盛的时候,她看到我,笑说真想病一场,理由是肠胃太好,吃铁都化,那就要耗费好多的粮食。趁油菜还没有长青果,好生病一场,没了胃口,就省下许多的粮食。

不识字的她竟然金口银牙,一语成谶。

割了油菜,布谷鸟就来了,春香就病了,好多天不吃饭,确实剩下好多粮食。谁知她一省到底,连治病的钱也省了,跟老鸦蛋蔸下藏着的精灵走了。她仙居的那地就在油菜地边,有几株高大的油桐树,我的祖父母、父亲、小妹都长眠在油桐树下。

他走了,堂哥一家依旧好好过,他家的土地年年菜花黄,收成一年好比一年,运到油榨坊,老板就笑着写帐,油也有,麸饼也有。两个儿子风吹大了。

等到大面积铺陈的油菜花事散场,菜地的黄花依旧张扬,那劲儿好似元宵节的爆竹,虽知年事远,依旧霹雳声。这是青菜花事大兴了。

青菜,有子、丑、寅、卯的种种,以叶飧众生。品种不同,叶形各异;或优于口感如“上海青”,或胜于丰产如“鄱湖春”,或得宠于周期长如“春不老”。

还有芥菜。身子粗壮如牛屎堆,大咧咧傻长,乡人一朝撂倒,铺在坝子上晾晒,之后放开肚皮吃菜头(菜茎),吃濋菜,再晒菜干,筑坛,做成酸菜,再把酸菜呵(蒸)了晒干,就是腌菜了。腌菜是好东西,一年中许多青黄不接的档口,腌菜是乡人唯一的下饭菜。其实,油菜花开时,叶菜已老去,果菜还没影,庄户人脸上红彤彤的意气风发,肚子里填的多半还是粟米、腌菜。学堂的娃,也都是从家里带去一罐腌菜,多放盐,就不馊,一餐一茶匙,省着吃。天热时,腌菜也会长白毛,那就把长毛的那层拨弄掉,依旧可以下饭,依旧“盐劲助力”。

春事散场时,这些食叶的菜被农人蓄种,原来这些菜也是开黄花,芥菜也是,花同样艳艳楚楚,同样热情似火。这些迟来的花,一如跳广场舞的大妈,湿唇依旧,细腰依旧,小脚依旧,生生补上一场世俗并不很待见的春意。

腰疼了,手软了,脚沉了,春事确实老了,也结籽,一如油菜籽,细细圆圆,农人留够了种,把余下的送到油榨坊,撞木响,一样出来金黄清亮的油。


多少年,故乡油菜花要黄过好大一个垴,垴下边有“完小”,这是个老名儿,其实早已是中学。学堂里有几百个三餐吃腌菜的学童。学种地,学做戏,学打锣鼓,学吹笛。有几个莫名其妙跟油菜花丛里的鬼走了,有一些却考了北大、清华、上海交大……远走高飞去了大地方。当然也有很多只是回到油菜地里,那就把生和死、失意和得意的缘分和土壤纠缠在一起。

我的母亲,每年都种许多的油菜,当然也收获青菜籽或芥菜籽,从油榨坊里兑来一瓶瓶的油,送给这个儿,送给那个亲。那油特清亮,特芬芳。

黄,黄,黄,岁岁如是,岁岁芬芳。

就不能不黄吗?也有哩,每每看到遍野金黄,还点缀一星半点的白,那是萝卜花。

萝卜奉献的根,脆脆甜甜的让众生吃了,留下些“歪瓜劣枣”,重整旗鼓,也做一场晚来的花事。不能黄如金,自有心如雪,朵朵瓣瓣,都是梦一样的欢欣。

花谢去,小果生,长身子的顽童不管不顾野地里看不见摸不着的游鬼,摘萝卜果,水味儿,辣味儿,吃得嘴红如血,眼泪吧嗒。再把余下的塞进书包,赤脚跑去混功课。

萝卜籽不能榨油,一切未来,都只能是等夏天的另一场热烈。所有的种子都撒下,绿的希望冒出来,农人会把多余的苗当菜吃。萝卜菜熬羹,其独有的甜美和芬芳谁人不知!

这么一大场青春的奔放,没有红,没有紫,亦艳亦素,演绎底层的芳华。一支独放不成春,合起来是却是何等的凄美,何等的豪迈,何等的雄浑,何等的悲壮!

花生了,花艳了,花谢了;果生了,果涩了,果熟了;秋风起,冬雪落,油榨坊的香味在四野飘荡。

鸟有魂,花有魂。花事起落,必然有许多的花魂在花事里哭泣过,欢笑过,奔腾过,逶迤过,挣扎过,断腕过。

油菜花黄的季节,莫到田野上去,花丛中,有眠仙,尽是花魂。

我不知道我的先人们为何非常固执地坚持这个传说。

母亲从畈里来,头发上、围巾上沾了黄黄的花粉,油菜花的味儿就往我鼻孔里钻,眨眼间身子里许多东西都醒来了,眼眶盈满泪水,擤了鼻涕,说:我要到畈里去。

有鬼的地方,生机也在那里,我怎能不去?

我只是一棵草,没有大树的构架和伟岸,不可能红红紫紫,不可能千载万年,只有这卑微的心,简单的心,在田野间奔走的心。

就要到田野上去。

田野里曾有我的先人走过,汗味就融在那油菜花味里,其实还有泪珠的苦咸味,还有赤脚皴裂的血腥味。

希望就在那里。

我想,如今油菜花儿黄的时候应该没有鬼,只有花魂,花仙。那些我们思念的人早已成了仙。

仙们保佑我们,样子样孙过好日子。

油菜花儿蓬蓬黄

打锣打鼓接姑娘

这就铜号嘀嘀,这就笛声清越,这就生机勃发,这就发财发福,一对蜡烛;今年赚钱,明年做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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