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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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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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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您不在那里

春分昼夜,谷雨未下,蝉未唱,布谷未来。

黄花渐落,小蒜疯涨,石蒜只是简单地伸长一字型的叶。

当然,桐花也未开。

但桐树明明还在那里,依然秃着枝。其实,没有叶春色照样闹,春上的桐枝和冬天的桐枝毕竟是不一样的。

挂纸钱吧,一把火全烧了没意思。油嘴金牙的商家,弄出许多大额的冥币,动不动就是50亿元,100亿元,面额一万圆的都是稀罕物。出手就是一大沓,差不离就是一万亿了。桐树下安息的人,生时全是穷人,一分钱重似一扇磨,一块钱一张的也不曾消费过这么厚一沓。如今送来这么多,真能送到,那不直接就把仙们欢喜得晕了?

当然送不到的。

纸钱要挂,一张两张地铺排,用土疙瘩压着,在仙人居面上压那么几排。压的时候,看到小蒜,看到石蒜,看到蛇藨儿欲红还黄。就记起仙门喝粗皮茶滴黄豆汗的景象,感时草溅泪。

爷爷,之后有父亲,在这个时节,他们也曾一遍遍买三几刀草纸,一小匝燃香,一盒洋火。草纸是黄色的,带着淡淡的绿洇儿,有店铺里带来的糖果香,爷爷或父亲都会把草纸对折再对折,不用刀子就把草纸裁成四方块,之后一小叠一小叠放桌角或凳角旋转着磨压,每一叠纸就变成从圆心向四周发射的扇状。腰子篮已备好,水煮蛋一个、两个都对开,酒是从铺子里打来的,盛了半瓶子。爆竹也有几挂,小籽爆竹,比洋火棒大丁点,矮丁点,一挂有一百或两百响。一把锹,一担土箕,动身。桐树下,茶丛边。甚至过垄去,古塘堘,有家族里的一个仙居群。

爷爷或是父亲带着我们,提腰子篮,将磨压得好看的纸花儿,一张一张地挂在仙居上,噼噼啪啪的小爆竹响了,白白的烟雾弥漫,火硝的芬芳和紫丁香的香味探进人的鼻孔。小孩童其实并不认得仙居的人。不认得不要紧,心里幻想着那亲人好看可亲的脸,岁岁年年。

后来爷爷、奶奶、父亲相继住到桐树下荫凉的地方去了。我们是提篮子办供品还负责为仙居添土的主儿。

使劲烧,一万亿,几万亿,爆竹是圆饼装的,动辄几千、上万响的“雷公”炮。还有什么什么的,酒是好酒,家醸;烟是好烟,西源黄烟丝。

爷呀,家家、嫲嫲,拿钱去用。

忽然起风,纸钱在烧,好灼人。哎呀,这不好,大风就是恶鬼,抢劫的,把钱抢走了。

围着,围着,围不住呀。

这很假。

人去如灯灭,哪里还能用阳间人送来的钱。即如真有阴间,阳间来的钱阴间也接不到呀。要说,阴间若真有,岂可乱了法度。一如阴间人,为阳间人送不来一个真能跌出响声的铜板。

假事儿也还得做啊。

我的仙人们啊,给你酒,你也喝不了,好酒也一样,那得洒在您仙居地,酒真香,香了俗世人的鼻子,香不了你们。

腊肉祘粑你们也不会吃。

其实,我知道,你们的形骸已香消玉殒,魂魄儿去了远方。这个桐花年年开的地方,早已没有了你们。

我知道,过了奈何桥,那个丑婆子给你们喝了汤。想到这个事心里就难受。那丑婆子算什么嘛?弄个破钵,装神弄鬼,横眉竖眼地欺负俗世里来过桥的人。我的仙人们,我曾狠劲想象或亲眼目睹过你们叱诧风云,想不到你们要到这个开了老鸦蛋花(彼岸花)的地方来,得先受这丑娘们欺负。恨不得,狠狠揍这丑婆子一顿。总是幻想,你们根本没有喝那汤,至少不是每一位仙人都喝了那汤,比如我爷,那么聪明睿智的一个人,那么一辈子充满自信、骄傲光辉的人,多半就没有喝,喝了他也不怕,他那么厉害的一个打师(武师),一碗臭汤迷不了他。当年在浮梁,他一个人喝了一瓶李渡高粱,夜闯黑风岭,鬼、怪见了都让道。我爷我知道,他决不是随便将就的人,不是随便屈服于强权的人。你一个丑婆子算个鸟!

所以我想,我爷该是去了一个好地方。他在那地方做手艺,打谷箩、打筛子,晒垫、床簟、腰子篮,全都俏得起灰。还打拳,依旧是岳家功,耍败棍,败棍不败,一如杨六郎。

多半我爷找着我爷爷奶奶了,我爷用一把秀巧的篾锹,把爷爷胸口那颗日本人扫荡留下的弹片取出来了,吹口气,伤口就平平整整,血痕儿也不曾留下。他们笑着走在春风里,一人一顶草帽,一人一个腊肉粑,边走边吃,看许多青山绿水,白烟袅袅,哇,满山的有绿洇的黄钱纸,原来真是大钞呢,斫得肉,买得酒。从容踏一路青,捡一沓钞票,摇船吧,过桥吧,唱:

发棵,发棵

割麦栽禾

田里冇水

叫我车水

……

这也是假的,因为,哪怕他们当中有一个没有喝孟婆那汤,他们记得前世的事,必然会跋山涉水,不畏艰难,从某条路上来。会在某个我正思念他们的早上或黄昏,忽然敲开我的门,取下斗笠和蓑衣,说:俺自某山某水来……俺前世是你血缘上的人呢。

没有,真没有。

仙人们,真的走得远了,或许他们真的在天堂。

这桐花,不再为他们开放,这小蒜不再为他们生长,这老鸦蛋不再有针对他们的诡异和怪笑。

这就是个闲地儿。

明年,我下狠心不买纸花,不买纸钱,当然也不买爆竹,我从那么远的都市来这里做什么,颠沛流离,净做些假事儿。白烧了纸,白添了土,白敬了酒,白放了爆竹,白祝了福。

我早知道,他们不在那里。

那么明年,春分之后,一周再一周,我去哪里呢?

油桐花下,茶丛边。

不来这里去何处?!

我什么都不做不行吗?我奉一束紫丁香,站在哪里使劲想不行吗?

那个谁说:心里记得他们,他们就还活着。是啊,是啊。

他们肉吃不吃,酒喝不喝,钱收不收,真不是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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