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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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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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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碱味儿




洋碱,当然是针对土碱来说的,早先中国没有这种东西,是从外国传来的。

当然我所见识的洋碱百分百是中国制造。乡下人,不习惯用小学堂里老师的腔调,就说洋碱、洋火、洋布、洋油,这个“洋”,不再跟“东洋”、“西洋”搭界儿。

洋碱,就是洗衣皂,商店里摆卖的,都是两块合成一联,农妇买来后要自己用小棉线对中割断,就一分为二了。钱不够,就买一块也可以,售货员会仔细地为买家均分,多半买家会死死盯着那棉线,观察棉线的丝毫偏颇。我成年后,做过棉线割皂的事儿,都成功了呢。

庄稼地里出没的人,满身汗腻,就是跑到大河里去擦洗,总有膻臭、黏糊的东西擦之不去,用草木灰、皂荚去污,当然远没有用洋碱好。就那么随意抹点洋碱,滑溜、五彩的泡泡就冒出来,还有那宜人的芬芳……

在外面跑的手艺人回家,或许还会买一块香洋碱。那就是非常奢侈的事儿了。

我的父亲,每每会在擦澡之前拿出一块香洋碱。父亲做出很讲究的派头,说:这是香皂。他喜欢用“还魂”牌。其实是“玫瑰”牌,父亲把两个字都读错了。“还魂”也不错,很有韵味。

1969年或是1970年的合作社,货郎挑一担货到村里去,一进村就大呼:洋碱、洋火——

东西满担,品种不少,只有那么几样东西挂在嘴头,可见洋碱在过日子的人心中的地位。

洋碱被挑上户,可不是有钱就可以买的,得凭票,乡人把那东西叫飞子。

有些人家太穷了,把按计划得到的飞子卖些给别人。工干户(家里有工人或干部)则会想方设法得到计划外的飞子。

还有一种办法可以得到洋碱,就是用木籽换。

木籽就是乌桕籽。

乌桕叶火红的时候,雌树满身都是果了。

爷爷置办了很不错的剔刀。剔刀有长长的柄,刀口向上,站地上就可以把多数的乌桕枝桠剔下。少数的高枝,爷爷会很认真、谨慎地爬到楼梯上去剔。把园子里所有的乌桕枝都剔好后,会有好多天芬芳的日子。

乌桕的香味很独特,起先是有些辛辣刺鼻的,被晚秋或初冬的阳光不断地抽取乌桕果里的水分,那味儿就渐渐变得宜人。行人路过乌桕园,会被那味儿里的温馨感动,觉得好日子的味儿全在那里。

乌桕果裂皮了,奶奶就会带我们到园子里去,这个时候,园子里没有蛇,也没有蔷薇茎可采食,所以爷爷奶奶不怕我们捣乱,我们要做的就是摘乌桕果。

三裂的果皮很坚硬,带着尖锐的棱角。所以摘乌桕果其实是很不好受的活。顽子多半会摘得护甲的皮肤绽起,满手伤痛。这没啥,手指疼着但有乌桕仁的时光挺好。

收获了白白的木籽,再晒几个日头,再弄到供销社,换洋碱。

直接换,不要飞子不要钱。这很令孩童感到神奇,虽然换来的不是糖果。

很长的岁月里,家里有洋碱用就算是过好日子了。

后来爷爷奶奶都走了,乌桕树也一棵棵没了影子,乌桕籽换肥皂的事儿也就没了。但顽子大了,要洗的衣服更多了,怎么着才能买到洋碱?犯愁呢。棉农卖棉花,轧花后分皮棉和棉籽,棉籽油脚料可做劣等皂,气味不好,一样能去污,便宜。所以,这棉油皂也算是好东西了。

那年我去二十里路远的一个叔叔家拜年,漂亮、年轻的婶婶很慷慨地送给我一块肥皂。是洗衣皂,看得出是一联中对界开的。大约存放了不少的时间,水分被风干,肥皂颜色就更深,给人更纯正的感觉。

我把肥皂交给母亲时,反复说婶婶的好。以后很多年都记得婶婶的这个恩典。

那时年轻人结婚,女孩子娘家置办的嫁妆必然是有肥皂盒的。红红的肥皂盒,多半已经放好了一块香味宜人的肥皂。这是很有些奢侈的东西,老年人和没成家的少年人根本不动用香皂的心思。我的少年时代,洗澡用的都是洗衣皂。觉得那没什么不好。洗衣皂擦头,照样满头起泡泡,照样芬芳四溢,洗澡之后,照样舒服得不能自已。

所以,很多年里,我认为用香皂根本不如用洗衣皂,用香皂简直是不会过日子的傻蛋干的事儿。哎呀,不小心骂了我家那个用“还魂”牌香皂的汉子。

在我的世界里,关乎洋碱的事儿都是非常好。想来也是,过去许多苦不堪言的疙瘩都让洋碱给化了。用洋碱的,是那些使笀杵的女性。生命是他们带到世上来的,他们含辛茹苦地把小人儿养成汉子,一生有许多的时间在洗呀洗,洗涤出杜宇歌诗的岁月。

     洗衣服用洋碱,那真是非常好的事儿。

我十八岁到外县去教书,生活非常单纯,一桌一椅一床一被,房间里最时髦的东西,是一个青春色的洋碱盒儿,内盛玉亮的肥皂一块,洗衣、洗澡兼用。上课、备课、改作业、看书,购物的事也常有,无非买酱油当下饭菜,买肥皂洗衣衫。有个品学兼优的女娃,总是帮我把衣服洗好晾好。洗好的衣服是湿的皂香,晒好的衣服和被子是干皂香,都让人感受温馨。

      有一次,我的一个同学跟我说她在乡下喝酒得到的好处,说得眉飞色舞。她说,农村的薯粉菜真的好吃极了,吃着吃着,旧日子里存下的种种刻骨铭心的美好就钻到脑门里来了。那年她赤脚走在田野上,八哥在乌桕树上歌唱……她用乌桕仁换了洋碱还得了钱,买了一方汗巾儿,还买了花露水。酒席散了,几个女人把酒席上的那包香烟送到街上的店里,换了八块肥皂,那可是上等的好皂,一人一块,真是合算极了。

前几年,哥哥带我去了浮梁山,那里曾撕扯过父亲和他的青春。确实是个好地方,非常的原生态。溪水潺潺,岸边有数不清的数十米高的乌桕。冬天,乌桕的红叶尽落,依旧非常入画,周身皆是浓而且湿的墨色,皮粗糙,枝随意的张扬,由粗而细而入微。如皴,又是高手也皴不出的水墨。

这么多乌桕,该结多少乌桕籽啊。

我幻想白白的乌桕仁,铺在地上晒,四野弥漫着特有的芬芳。山里人,是不是,至今还用乌桕换肥皂呢?

乌桕仁上的脂层用来做肥皂,那是最好的肥皂。香味独特,不似玫瑰不似桂,不效茉莉不逐椿,就是纯纯的洋碱味儿。

法国香水什么味儿?咱一个大老爷们怎知道呢,如今种种的洗涤化工产品,都有很好的香味儿。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原料做的。

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只说,要是用乌桕仁做就好了。

总是幻想,脑子里进了啥脏水儿,身上染了啥暧昧的气儿、色儿,跑河里一泡,打一身好皂花儿,土布帕子一擦,一身的轻。再睁眼看岸上风景,那必然是乌桕行行,叶儿芬芳,有两只红甲的七星瓢虫,爬在串串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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