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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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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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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的黄鸭头

——细母舅的浪漫事儿

我放的黄鸭头,那才是真的黄鸭头。这话是细母舅说的。

细母舅前几天突然走了。谷雨时节,雨说来就来,细母舅去祖坟茔西边湖里放了丝网。不知是放的时候还是收的时候,深水衣进水了。他的关于黄鸭头的故事就杀青了。

细母舅比我妈小七年,名字应该叫做曹解放的,可并不是,叫曹杨秋。名字里木有火,木生火,水克火,火只能克金,不克水的。哎呀,这个不说,谁知道是怎么克的,反正他是七十二岁从鄱阳湖里走的。

细母舅是水性的命。两岁的时候就在船上颠簸,我妈也在,她九岁,为的是带两个弟弟。

年轻的时候细母舅就跑船,跑得很红火。他性格稍微有些火,所以并没有做船老大,只是做个水手什么的。其实他很有本事,冬天,他常常赤着身子下到水里去清理舵上的水草之类的杂物。他习惯吼吼叫叫,骂人、谈笑都是。声音有磁性,很好听,差不多是可以做歌唱家的音质,但他一辈子不唱歌。东方红唱没唱过?我不知道。

村里的船,常往下江跑,上海、扬州、杭州、苏州、镇江,往上则到黄石、汉口、宜昌,再往上好似不去,水太急,业务上不合算。大水面上他把船放到自己家门口来。那是很壮观的,泥屋门前浑浑的浪拍着地面,百十米远的老柳树的蛇腰泡在水里,兀然一艘大船横卧在那里,船上装着货,煤啦,酱菜啦,麦子啦,罐头啦,都是好东西,有时也装怪怪的东西如药瓶子。水上走的东西是有合理海损的,所以驾船的人常常在这个幅度内沾点油水。细妗年轻的时候就给过我一碗酱萝卜干,我觉得那菜味道真的非常好。

公家的船走向没落,细母舅还驾船。又听得他侄子易生说,他一个人,大水面上扛一只两百斤重的锚,踩着水过河。天,这是何等的气概!

这个人,不会说奖奉人的话,一辈子就那德性。一辈子不喊苦,也真的不怕苦,吃得起苦。这个我是亲眼见识过的,有一年冬天,我给他做油漆,用猪血调腻子粉。天太冷,我下不了手。他笑着用一双又大又厚的手立马把猪血搓成了浆,好似啥感觉也没有。笑我;麻眼你吃不得些些苦。

他的人生,实在是非常坎坷的,两岁在船上漂他倒是不记得,少时跟我的外婆就是他母亲混荒年他是记得的,他决不说给人听。哦,他不仅仅不唱歌,也不讲自己或别人的往事。

人到哪里,命到哪里,就这么回事,讲什么讲?他是这个做派。

两个女儿,大女儿七八岁时被大水淹死了,小女儿上树摘桑葚,从树上摔下来骨折,他找个土狗子郎中看,土狗子郎中给上个夹板,两头绑三天,阻了血路,手臂坏死了。幸好命没丢,让他到老有个女儿孝敬他。一个儿,幼时因着右手臂上生疖子,闹出大动静,骨头都烂成碎末。我的外婆日夜不眠,最后用嘴巴吸出脓水,那缺了一截骨头的手奇迹般好了过来。

不跑船的岁月里,他做珍珠核,精打细算,吃苦耐劳,沉沉浮浮也赚了不俗的钱,珍珠核的行情淡了,他就去搞珍珠养殖,搞着搞着,行情差了,他赚的钱也就阴干了。

那手臂有残疾的儿子倒是很聪明,人大方,善交友,出门打码头也是好角子。学东西快,做贝壳工艺品加工行业也算是成功人士。可惜迷上赌博,死赌,屎赌!把家当败了又败。

有一次,母子口角,做娘的摔一跤,头往后倒,撞了石头,命就没了。

儿子走下坡路,厂子还怎么开?自己孤单一人,弄得切菜刀都没有,打水的吊桶都没有,日子怎么过?

谁知道他们怎么过的。每次见到他,他总是春风满面的样子,丝毫戚容都没有。细母舅历来讲究穿着,如我外公一般的平头,永远非常整齐,络腮胡,从来刮得见青,牙白唇红。衣裳一尘不染,穿合脚的皮鞋,永远锃亮。

儿子依旧赌博,所以常常有经济危机,细母舅当面不骂背后骂,笑着骂,骂儿子一次次败自己的家当,发誓不再帮助他,也发誓声明自己再没有钱。是呀,没有钱,船业没有了,珍珠核加工业也倒了,养珠业也天亮了,人也老了,拿什么做钱?但鬼使神差,他总是能出钱把儿子的困境给化了。出了钱,他也声明要儿子还。一说而已。

后来给喜林子养猪,鄱阳湖的荒洲上,他一个人,做很多很苦的事。他穿锃亮的皮鞋去了,做得很好的。可是后来那事儿也是随风生随风灭。最后,他给我大哥做农场里的杂务。我大哥喜欢吃黄颡鱼,喜欢买丝网上的黄颡鱼招待人。细母舅看了大哥买的鱼,笑着摇摇头,说:这也算黄鸭头?我放的黄鸭头才是黄鸭头!敢情他日里在公司里做工,夜里还得去放鱼卖。

他是渔民出身,懂鱼性,所以会捕黄颡鱼,鄱阳湖里野生的黄颡鱼是非常美味又富有营养的,能卖很好的价钱。

这个,成了细母舅老来隐秘的生路。

离开我大哥的公司,他好似就是赋闲在家。他依旧春风满面,依旧身板如后生,血压高,高得诊所的医生眼珠瞪得如牛卵大,但他不计较,药嘛,吃就吃,不是什么事儿。喜欢吃肥肉,胆固什么醇的算个鸟。也喝酒,一辈子不见醉。

每次来见我母亲,我母亲都会整满满一苏联碗点心,肉呀、蛋呀、猪肝呀,他一律照收到肚子里去。不胖不瘦不驼背,骂儿不骂媳,骂地不骂天,笑颜永远在。

这就是个没有文化的人,好似就在小学堂混了一年、两年,识得天、地、人,写得一、二、三,别跟咱说文化,咱不懂。跟他一起混过的,都说他是好算盘,哪里有什么算盘,他就是心算,人家算盘籽儿打得噼噼啪啪,他把人家算盘珠扒拉乱,说个数,铁笔朱!

他就是个浪漫的人,一辈子浪漫。水儿漫漫,月儿弯弯,船儿摇摇;看鄱阳湖里风帆无数。有过许多伤的日子、疼的日子,也都慢慢在风霜里自愈,结了痂,长了珍珠层,许多日子就成了天然的珍珠。

珍珠般的牙,珍珠般的微笑。

珍珠般的浪漫。

浪漫地过了古来稀。雨夜,一挂雨衣一挂网,顶着风浪走。下网的地方是他的祖坟茔旁,清明过后,谷雨未到,布谷鸟在遥远的地方歌唱。

这一次他没有回来。

没有回来,许多人会哀伤。为他献花,为他敬酒。

他的外甥麻眼,为他写哀辞,说:细母舅七十二,没有病痛,没有哀伤,没有些许的恐惧,轻飘飘的走,很令人哀伤的浪漫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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