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农村,如今是很难看到稻草堆了。
但国画家还是常常画的,我也画。画许多的乡愁,如没有稻草堆,就觉得缺少了什么。一如画了水总想画帆,明明那帆早已不在了。
其实那确实是很便宜国画家的,寥寥数笔即可,如嫌少,再来一堆,可素可色,色也无非淡淡地施些土黄。
一个稻草堆就像一幢小小的柱形屋,远远望去,教人总教人不自觉地猜想里面住着什么样的人家,养着什么样的禽和畜;其实,那是实心的,所有的内容,唯稻草而已。
好的稻草,是晚稻草。
农民把稻子脱粒了,稻草随后就扎成把,那草已经在秋色里失去了许多水分,照一、两个日头,就干得蓬松了。弄到闲置的山地上再晾晒些时日。玩命的功夫过了,作田的把式会及时想起,让人把稻草用勒头挑到某个合适的地方做堆。
堆稻草是很温暖的活。
搭一个圆柱的堆,像垒墙一样渐渐高起来,半大的孩子在地下把稻草抛给堆草的汉子接,干稻草把子身子不重也不太飘,很容易抛到空中去,到堆草的汉子附近,就被汉子悠闲地接了,摆好,踩紧。等下面抛得有些难度了,那堆也就成了。如是老头做抛秆的活,多半会用个杈竿,把稻草一把把举上去。
每个堆都有个锥形顶,顶的材质不过还是稻草把,顶的最高处就一把秆,那把秆做了数千把秆的司令。它该是最后失去稻草青春的。
稻草的主要用途是用作牛粮。
牛常年耕作,是吃不到粮食的。青青绿绿的日子里,牛们吃的是田径、荒地上的鲜草。到冬天,一时没有稼穑之重,牛是被关在栏里的。
其实,牛被关在栏里是很无奈的,斗室,不过就容个身子而已,那就看不到日出日落,看不到山鸡野兔,看不到异性,看不到牛犊。山风从破的泥墙缝里钻进,带来鸟语,却没有花香。因为这个时候没有花,唯一的香味来自稻草。
牛整日里能做的事就是吃干稻草。
粗糙的牧牛人,不过是从稻草堆那里取了足够的稻草,堆在牛的面前,看折得差不多了,再取。到傍晚或清早,才把牛牵到河边去喝水。
我童年时,曾愚蠢地想过牛怎么能喝下那么冰凉的水。整日里嚼着干稻草,就只有早晚两次喝水的机会,不喝凉水,那就只有干死的份啊。
稻草做了牛的粮,牛得以维持生命,就能为人耕作,人得到了粮食就会把稻草用作牛粮,日子是这样循环着过的。
稻草不仅仅用做牛粮。
穷苦人用稻草苫做屋墙。我有个姨妈在彭泽百泉湾,到1980年代还用稻草苫做隔墙。
用稻草做遮雨的屋顶。
用稻草编草鞋。许多灿烂的光华是穿草鞋的人创造的。
用稻草编蒲垫。蒲垫之蒲,本来该是蒲草的,稻草不过是替代品。这无非说明先有蒲草垫而后引进了稻谷的。稻草作垫非常好,可以编得非常精致。我所见过的寺庙里拜佛的蒲垫和农妇洗衣用的蒲垫都是稻草编的。我儿时做过这样的活,只是会做而已,做不得那么好。如是今日稻草在身边,我想我还是可以勉强做出挂墙上仿做“文物”的蒲垫来的。
稻草于人,还有个大用处,就是铺床。
农人睡的木床,异于官家之“屏风床”和“宁波床”,四围木头凸起,中间洼地用稻草铺上,稻草上铺簟,簟上才是被褥。贫寒的农家没有好的被褥,就把稻草垫厚点。刚铺的稻草散发着粮食香,保暖性能非常好。农家的孩子睡得香还不遗尿。日子久了,人体上的汗气被稻草吸收了,稻草垫就一天天变硬实,保暖性就差了。会过日子的农妇就会及时的把稻草垫取出暴晒再用,或是找机会把稻草换下。睡得久的稻草会变成深黄色,所以农家有“禾秆睏成了金”的说法。
生铁补锅的匠人借人家的屋子过夜,是不能睡人家床的,良心好的人家会抱些稻草来铺在地上,匠人在稻草上铺随身带的铺盖。
我十四岁在民工团筑堤的时候,所有民工都住在草棚里,地上铺的当然是稻草。
稻草绳,也是稻草的一大用处。稻草绳是质地最差的绳子,抗拉性最弱,好材质有苎麻、棕丝等。但稻草成本低,所以很多不需要大抗拉性的绳子就用稻草做原料。农民利用闲暇,搓很多的稻草绳,结成球备用,菜地搭架要用,捆柴要用,甚至日子过得模糊的还用稻草绳当裤带、腰带。我的三弟,人家传言他是稻草绳绑腰考上大学的。我依稀记得好似真是这样。
寒冬时节,每一个村落都会有稻草堆默立在村边或野外。客行的人看到稻草堆总会心生出温暖。逃荒、要饭的人,会到稻草堆那里去歇息。那里可以躲避寒风,可以在那里好好歇歇甚至过夜。讨饭的人常常是先去要饭,晚上到稻草堆旁歇息过夜。寒风里劳作的人,也可以到稻草堆旁吸袋烟,甚至生火烤一只地里扒拉出来的薯根。
因为温暖、干净,还因为可以一时遮住自己露丑的身,差不多每一弄人都曾以稻草堆做过临时的归宿,所以他们对稻草堆都有好的感觉。去一个地方,看不到稻草堆,那会觉得生分甚至惶恐的。
我写的小说《稻草堆》,凤儿和凤生子在月色里点着松明灯捉黄鳝,月亮沉下去,这两个人归不了家,就到最靠近的稻草堆边去。在那里他们过了非常浪漫的一个夜晚。
这是真事儿。
凤生子是个很纯粹的没有文化的农民,许多的事他都忘了,在婺源山里做鎅匠,在稻草堆过夜的事他不会忘记。他记得稻草遮住人脸的感觉,记得田鸡的歌声透过稻草传到耳膜的感觉,记得稻草堆里两颗心跳动是怎样地呼应,记得稻草里凤儿的歌唱:
月光光
水光光
照到罗家姐姐洗衣裳
……
稻草蒙住的两个人的人生如豆苗抢露一样美好。
稻草堆如今是看不见了,那昔日的温暖和甜蜜好似无法再见。
失去稻草堆,看上去只是失去了贫穷,并不是坏事儿。稻草堆没有了,农业是存在的,农业不在昔日的乡村了,在一些大的农场。农场在哪里?农场只在农场,那地方当年好似也是农场。那些曾经有稻草堆的农村,多数没有了农业或农业已经非常的凋零。
有好的农业的地方,当然有稻草,稻草或许被现代化的机械一次性弄成一个大草碌轳,也很好看。但那东西还没有融进中国人的人文,中国人对那东西没有什么关联的情感。至少目前没有。而且有那东西的地方真的很少。
许多的从农村走出来的人对稻草堆是有念想的。那东西确实连着他们心中的种种美好。稻草堆里到底有着什么味儿?不过就是粮食味,太阳晒着稻草的芬芳味,人好好过日子的青春味,对未来憧憬的希望味,人与人互相依赖互相帮助的情感味。
这些味儿,如今真被资本的规律稀释了,资本是很折磨人的,如果昔日的底子打得不够,那是很完蛋的事儿,人就会变得非常丑陋,比如:会用很高明的计谋去骗同类的钱,哪怕人家那钱是借来救命的或求学的。
我们被丑陋过,甚至我们也曾丑陋过,人常常非常的疲惫。得闲去画廊看看,或许有画家就画了稻草堆,国画家画这个,油画家也画呢。这时或许你心里就有了暖暖的东西在弥漫,眼眶霎时间湿润了。
是啊,稻草堆可以没有,但那种情感不能没有。
什么情感?
就是那种敬畏自然、依靠自然、亲近自然、拥抱自然、单纯地爱着人与自然、希望永远不灭的情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