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肉

腊月，中国农历岁末之月。合祭众神的日子。大寒将尽，天气尚寒，鲜肉存放几天不坏。腊肉，就是过年的肉。鄂、湘、皖等地的人，年猪一杀，那就是一年吃肉的开始。一家一头猪，肉全是自己家人吃。赣人大致也如是，只是古往今来依着长江的灵气，学会了买卖的经纪，那就，杀猪时留足自己的，余下的卖给亲友，这样没养到猪的也有肉吃，养了猪的还得了银钱花销，算是市场的原始雏形。乡民除过年、春节那几天吃的肉是鲜的（其实很可能不鲜呢），余下的日子吃的都是腌肉。腌的肉当然还是腊肉。久之，腊肉成了盐腌肉的代名词。

正月初六，修桥补路，就是新年开工的日子。出工回来，吃的还是年夜饭剩下来的荤腥。到了初七，那就开始吃羹，这羹非肉羹，是米羹，就是把大米或小米磨成面，熬糊糊吃。其实或多或少的腌肉还有，留着不吃。吃素羹有两个含义，一是成全肉食一七（七天）不吃稀饭的说头，这羹不是稀饭，所以依然有富贵的吉祥味儿在；再是告诉世人，春荒开始，万物还在土里闹着玩，离秋实尚远，节俭的时候到了。

那就勒紧裤带，洒汗珠换日月。

不说，满满一个正月都是吃香喝辣的日子么？

你到山里去看，矮墙、黛瓦、白墙还在，过年前用盐腌制的肉已经串起来，挂在竹篙上晾晒。肉就自在地沐着太阳，香味冒出来。春过女儿桥，苍蝇也醒了，早早的出来寻活路，草丛里的野狗伸长了舌头，但除了人，其他的生灵奈不了那盐劲。

白墙、腊肉、大肚女，就成了岁月静好的标志。

但这个时候，大肚女也是吃素的。

上七，再过一七，就是元灯节。灯节也是拎社火的时节。说文解字，“社”字左边为“神”，右边为“土”，这“社”就是土地神，“火”呢，就是太阳神。新年月圆的时候，靠土地活命的人要祭拜太阳和大地。拎着灯笼，那是供着神位。其实会早几日闹过来，一直闹到残灯（正月十六）收场。之后才是“烧了元灯纸，各人寻生意”，这“生意”，并不专指买卖，也包括种地、开馆（教书}、唱戏、看相、算卦、跑船、做手艺。

旧年元夜时

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

……

这个写词的相公写着写着就哭了。

他这一日多半吃了腊肉。腊肉香是香，吃着，吃着，眼泪会掉下来。很多很多过年前想好的东西都淡去再淡去，许多的落寞无法诉说。不信，你去城东老柳树下河西那碾坊，去年元夜我在那里看到一个女娃，嘴如樱桃红，脚如莲瓣巧，眉毛画作远山长，转身一个嫦娥步，不是神来也是仙。这娃就在我脑子里住了一年，今年元夜，我去看，人面不知何处去了。

不见旧年人

泪湿春衫袖

灯节，十四就开始了，当然要肉食，腊肉，年前就腌好了的，如今选着吃，省着吃。极讲究的人家也会到肉铺里卖一、两斤鲜肉来，做个奢华的碗子。

元灯纸一烧，春天真的来了，雨就比着劲儿下，地上太湿，草鞋换了一双又一双，还是雨。那就骂，骂天骂地骂水沟里的虫子。虫子没啥错，但不该幸灾乐祸，正骂着天，虫子竟然躲在水沟里死唱。

春荒开始了。

这是什么样的感受呀，漫山遍野花开，心里满是希望。但所有的果都是青涩的，咬一口，苦得钻心。瓮里没米了，稻种还在蒲包里发芽，圈里的猪饿得嗷嗷叫。

接市的粮食在哪里？

有哩，有哩，菜园子里的菜风吹日夜长，采来，剁成末，拌点盐花花，大锅蒸着，开锅，喷喷香的蒸菜，可口还填肚，让你品味过日子的种种机巧和温暖。如是，能在蒸菜上放一小块腊肉，那就，嘿，不说，不说。

舅婆！你做饭了吗？今天尝俺蒸菜，放三块腊猪油呢！

当年，我家屋后有个瞎眼女娃叫梅花，每每在饭时打着这样的叫口。其实她多半是吹牛皮，一块腊猪油已是奢侈之极，还三块呢，你以为你是神仙呀。

学校里寄宿的读书娃，常常会缺了抗馊的菜，心疼孙娃的老奶，或许会割那么几小块腊肉，让娃将腊肉混着米炖了。当年，我和我哥在学校吃过的，虽然我从小不吃肥肉，但腊肉饭真的好吃，那味儿至今想来都令我欢喜得眼泪汪汪。

那年我在一个叫树下的地方教书，吃的是家里带去的菜，正是春荒时节，母亲疼儿，省下一查蓝碗腊肉让我蒸着做下饭菜。正盘算这一周的饭菜无忧呢，谁知上课归来，盛腊肉的碗空空无物，狗身特有的膻味充斥着泥墙板门房。恨不得，吧！吧！一如杨子荣打虎上山，两颗子弹打断那贼的脚筋。

谷子发芽，下田。像顽子一样吮着露水。

但破棉袄还不能收到箱角里去，清明断雪，谷雨断霜。

转眼清明就到了。

这个时候，该过一个什么样的节啊，那当然还是祭奠土地的先人。这是古人早就想好了的事。

米酒或可沽，但肉呢，万物奔生路，山林禁猎，乳猪入圈，正是农人新年的希望所在。

不急，有腊肉呢。

会过日子的当家妇人，宁可从牙缝里省，也要留下清明肉。

那肉，几刀几刀的说道，晒了一个又一个的好日头。老奶说，俺家门口垴上，茶丛边那一垧好地，大蒜躲过冬雪，如今肥着屁股挺着腰，长势好着呢。

大蒜做馅，晚稻米粉，饺儿粑，香法无比，活人和死人，吃得天昏地暗。

哎呀，年那边的温暖，一直送过来，立春，雨水，惊蛰，春分……

赶考的人，出门的人，行船的人，錾磨的人……吃了大蒜粑，你真该动身了。

暖雷一个一个地炸，懒蛇也似箭一般到陌上去了。分不得也要分，离不得也要离，过陶架里亭子（我故乡一送别停），北去燕赵，南极潇湘，君莫回头。一切的希望，都奔这已经红火起来的一年。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

等等，等等，唱慢点行不？让俺拔下草鞋好不好？

懒蛇一样的人！人家九哥，正月初四就出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