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饭吃,有衣穿,差不多就能好好活;如果再奢侈一点的话,就是要有个地方过夜,茅屋子也行。
好像颜回就是这么想的。也不是,人家颜回是说,能活着就可以思想,就可以海阔天空。
就是说,光是活着也没意思,还得好好想事儿。
想事儿的前提是活着。所以,活着重要还是想事儿重要,简直是无法比较的事。
想不想事儿是各人的自由,怎么想也是各人的自由。不想事儿,简简单单活着也行的,至少没人到你家门口骂街。
到这世上来了,就得活着,就要吃粮食,就这么简单。
所以,民以食为天。天,就是天大的事儿。
我其实没有很多地挨饿。虽然吃过蒸菜、红薯片和薯渣粑当粮,但都是很少时间里的事,而且,吃“当粮”的时候,还是吃大米饭为主的。
我之所知,是我的父亲、母亲挨过饿。
祖母说,我的父亲六岁的时候挖黄豆地,因为饿,没有了说话的气力,有个宗亲发善心,给了他一小碗稀饭喝。这就成了祖母和父亲一辈子铭记的恩典,喝了粥的那一刻,眼睛都光了。
世界眼看已经暗淡下去,因为一碗稀饭,立刻有了光明。这是多么神奇的感觉,多么令人感动的感觉!
这个感觉太真实了,是编造不出来的。
我做孩童的时候,祖母有了一个不错的发现,就是小孩晚上不吃饭也不会跌下床来。就是说,啥事没有就能白省下一餐饭的粮食。大人呢,因为做工需要气力,省不了,晚饭用炒米面当。这个发明后来也没有真的创收多少,因为我发现了其中的奥妙,奶奶骗我上床了,我只是假睡,等大人开始吃炒面的时候我会突然跳起,喊:我也要吃炒面!
我任教的学校里有个老师,吃过老鼠。
他说,好壮的一只老鼠,杀洗好足有二两,用辣椒酱炒了,非常香。说起那事儿那老师每每愤愤不平,说他自己只吃到了很少的分量,多数都让几个同事抢食了。这个老师好似一直缺粮,他鳏居的老父每每到学校找领导断家务事,说这个儿子该出养爹的粮食总是不出。
公社化期间,农民凭工分吃粮。做工分多的,多分粮。儿女多又不能赚工分的,那就有些惨。我家那时老老小小有十口人,父亲做手艺,做工分的只有母亲一人。怎样省着吃粮就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大人们要唱的歌儿了。
我们真的很好地过来了。原来,我家是有些老底的。我的祖父是个非常不错的手艺人,在南昌做篾,所得工资不是钱,是稻谷,一个工几升谷。日积月累,粮食多了就得租船运回老家来。运粮也是个风险很大的事,我的一个伯伯,赚了一小船谷,眼看过了鄱阳湖,到了家乡的湖岸,土匪如天降,要命要粮随你。
祖父在鄱阳湖里遭遇了日本人。日本人扫荡,打中了却没有打死我的祖父,他逃回南昌,工友用篾锹把弹片剜出,没剜清。老人家弥留的时候我亲眼看到胸前那个绿铜色的包块。
祖父的老板借吃了祖父赚的粮食,很多年后都有或多或少还帐的行为,所谓家底,指的就是这个。
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父亲很认真地种粮食。
缺农具,缺机械。农具指水车。水在地勘下,没水车上不来,就是农家数落的“看着水干死禾”。
有水车的人家,那就半夜叫天亮,哺乳的女人,宁可让娃儿饿得哭,也不会放下车水的功夫,两只涨得发疼的奶子整日随着车水的动作上下舞动。为了缓解疲劳,女人唱着不知所以的歌谣:
车水
咿呀
斗米
甘蔗
甘蔗苦
好摇橹
……
没有牛和犁、耙,那就更难。挖呀挖,挖不尽失望和希望。
缺机械那是一定的,就是没有抽水机。我那村到我二十多岁时才有一辆三马力的柴油机抽水,私有的,有了旱情请人抽水有许多的难。机子要自己抬,很沉,我每每抬得眼冒金星还得忍者,因为同杠那个人是机主,他不说歇气我不敢说的,人家那时间可是值钱的。
缺农具的情况始终没有改善,但父亲就是年复一年克服种种困难种粮食。粮食种得不算最好的,但也还算不错,父亲总是用箩为单位来计算收成,某田头禾(早稻)收了几箩,晚禾(晚稻)收了几箩半加一缫箕云云。我估算过那时的产值,大概就是每亩450公斤的样子,很少的时候达到过500公斤。
这样的产量比起1976年前生产队的产量来说是增加很多了,应当翻了一番。杂交水稻制种,功不可没。
杂交水稻种子是要专门购买的,价格要比一般的稻谷要贵很多,种子、化肥、农药、抽水费加起来占去收成产值的一半多。把工钱算进去,种粮是不合算的。
但粮食得种啊,不种吃什么?
我的父亲、母亲,当然还有其他的乡亲,很笨拙地在种子的成本上算帐。有一个稻种叫“海南岛”,还有一个品种叫“十代”,我的父母总是用这两个品种打下的粮食留种,这当然是很影响产量的,为了省钱,父母很顽固地认为杂交水稻打的粮依然可以做种,是呀,不是说好可以种“十代”么?
不知什么时候起,小土地上的农民不再愿意耕种,一开始是种植面积的萎缩,后来干脆就是连片土地的荒芜。
这很令人心慌,不好呢,不好。但好似也没啥事儿呀。种粮的土地比以前少了很多,粮食却比以前丰收了很多很多。
我的父亲在生就知道,这得益于祖居德安的那个为了他人吃饱饭而操了一辈子心的人,他是菩萨,中国的菩萨,也是外国的菩萨;菩萨心,菩萨的能耐。
有了菩萨,有了信菩萨的人,粮食就够吃了。
够吃而已。
夜来梦见父亲,他一脸戚容。亲亲的父,你忧虑什么呢?天堂不缺粮,不是什么都好吗?
父亲说,菩萨踩着莲花走了。长沙的街上落满了世人的泪。
哎呀,这个呀。
父亲还说,可种的土地一日日减少。减着,减着,忽然有一天因为某种原因粮食不够吃了,大梦初醒的人再去挖黄豆地,挖不动了。
土地死了,风会死,雨会死,鸟儿的歌声会死……月亮也会死么?
醒来,我泪、汗如雨。
想起我们的过往,好似都在缺粮,但我们一直都在好好地侍弄土地。
父亲、哥哥和我的童年都曾是拾粪的高手,我赤脚走遍几个村庄的旮旮旯旯,走遍神奇莫测的高家茅山,为得到一星动物粪便而欣喜。
父亲和哥哥都是打草的高手,磨刀、割草、挑草,随船行走鄱阳湖冬天的小水道,他们都是人皆称道的高手。打草,为的是得到草肥。
母亲带着少年的我踩着冰霜挑塘泥,用塘泥改善油菜地的质量。
我们种满垄的红花草,等红花四野烂漫的时候,赶一犁进田,土地痛快地呻吟,红花草被深埋了,过夜则有腐草的芬芳在田间弥漫。蛙儿和蟋蟀为此粗着嗓子歌唱。
我们不懈地努力,争取多打粮。虽然粮食还是缺着,那光景还是美丽的,我写过一篇散文《美丽的苦月亮》来纪念那些日子。那日子真如月亮,初时如钩,再如豆芽,渐渐的,如欲圆还缺的饼……哦,那些疼着的美丽。
要说,如今真是圆圆的月亮升起来。我们不再饥饿,我们有饭吃,我们在月亮下歌舞。
我本是匠人最终侍奉土地的父亲该在天堂微笑。
但他一脸愁容。
他说,长沙满街都是泪,世人的泪还有菩萨的泪。
是哦,是哦,土地,土地,很多的土地在灭失,很多的土地在死去。
人之初,性本善……善不善的都要吃粮。
人世间,差不多所有美丽和不美丽的故事,所有诗和歌,所有的爱和痛,归根结底都关乎于粮食,关乎于活性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