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瓜

      橘红色南瓜花，公是公来母是母，农家人一眼就明。公花不结果，所以农家会把公花采下做食，味道鲜美得很。但也不能把所有的公花都摘了，公花摘尽，母花会蔫蔫而死，南瓜之梦就像影子一样忽然灭了。也不呢，也有公花被摘前就有花粉随风野到雌花蕊上去了，那就，一样会结果，一样有凄凄美美的故事。

高家湾街子的娘会种南瓜。老太太今年九十四岁了，一年收获好多好多的南瓜。

那年水孙的船跑南昌，过猪婆山时翻了，许多人都丢了命。消息传来，街子娘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天哪，天哪！”这老太历来大声寡气，风风火火一个小脚“女汉子”。谁也不曾见她愁苦过什么。这次事太大，把她吓得六神无主，那船上有她家六口。

木匠铺一十二乘寿坊一夜间全卖出。

老太太家人毫发未损。这人好大的福分！

她一个人养大五个崽。

最大的问题是缺乏粮食。

老太太想出的招数就是种南瓜。种一兜南瓜只要屁股大一方土，爬蔓则由着蔓儿各自的缘分，或到地勘下，或到坟山边，或许就是大咧咧地占了杂刺儿的光阴，甚至还可以爬到断墙上去。花儿照样开，果儿照样结。那花儿一律黄艳艳的，顽童用弹弓打掉一个、两个也不可能斩尽杀绝。过路的摘些公花去炒辣椒也无妨，公花多的是，摘不尽，风儿一吹，就有公花粉去做猎艳的事儿。

到夏天，花皮南瓜就这一个那一个或大或小地声明它们的主人是那个大声寡气的小脚老太。

秋风吹落乌桕的红叶，是老太太盘算自己收获的时节了。

偶然，发现断墙上一个红皮白粉南瓜没了。

哎呀，这是哪个作孽的人动了歹心？

俺一个老婆子种点南瓜不易哩，怎么气都不吭一声就偷了俺的呢？老太太心痛得不行，想不出别的招数，就破着嗓子开骂。

吃相饭的东西

屎股当面皮

俺没粮食呢，俺就靠南瓜当粮哩

偷俺南瓜的想不得好

吃得上吐下泄

……

老太太的嗓门非常的好，说起来算是女中音呢，中气足得很，要是真去唱饶河调，那是上好的角子。可惜老太太不会那个，她基本不懂得微弯转曲的技巧，她只是很直接很有些土气地骂人。

后来老太太发现也就是少了那断墙上的矮矬子南瓜，其它的南瓜都好好的在。就不骂，嘟嘟囔囔说些人家不懂的东西，她这是骂自己，为自己忏罪。觉得收获许多南瓜是神明的恩典，少一个南瓜根本算不得什么，说不定那一个南瓜就救了一个穷苦人的急呢，比如跑船的汉子夜来吃了南瓜饭，得了气力，二天早起有笑脸嘴儿对风神、河神，那就顺风顺水，一戗过去，一泡尿功夫就过了猪婆山，再打个瞎酒（喷嚏）就过了樵舍。

老太太这辈子最念叨的就是粮食问题。五个儿子加上自己六张嘴（娃他爹走得早），见天就要粮食啊。不信你去看她家那米瓮，月头满满一瓮米，眨个眼就亏了一颈深，看到傻蛋吴刚砍树时，瓢儿就刮得瓮底沙沙响。

不够，真不够。那就，那就种南瓜呀。种南瓜不占地，旮旮旯旯，荒地、坟山，东一个西一个，加起来那就有了许多灿烂光景。

南瓜好吃。县上、镇上（景德镇）、省里下乡的吃轻快饭的见了老太太的南瓜，都羡慕得不行。老太太就有些发笑。

好吃个屁，不好吃呢。南瓜有什么好吃？甜是甜，甜得腻人，不放盐那就淡味太重，吃得再多打个转身肚子就空了。老太太其实好想吃五谷，比如用茅柴火煮的晚米饭，嫩嫩的锅巴，不要菜俺也吃得了戴帽两蓝边碗。记得俺嫁来那天，萝卜干，煎豆腐，粳稻米健饭吃得一碗又一碗……

老太太总觉得惭愧，觉得这辈子有些骗人。粮食打得不够多，一家人不够吃，她就用南瓜当，用南瓜骗几个崽的大肚皮。儿子们都不喜欢吃南瓜，她就编话骗儿子们：

世上只有南瓜好

一个南瓜三天饱

吃鱼吃肉惹火气

吃南瓜嫩得赛过摇箩里个宝

五个儿子都让她“骗”大了。

后来分家随圈，她和老二住早年传来的泥屋。有一次，老二要出门，家里剩下七斤三两米，带在身上又不便，就对娘说：这米您老人家就先吃了。

米是好米，煮饭就是香。接下来几天老太太就没吃南瓜，吃了香香的大米饭。

到年底，给米的二儿子回来，见面就对娘说：记得春上俺走的时候给您的是七斤三两。

您就还俺七斤米吧，娘崽至间，俺不斤斤计较。

老太太窘迫了，她知道儿子说的没错，春上走，她吃了儿子给的米，说的真是七斤三两呢。但如今，她家里没有米，只有南瓜。好长一段时间，她吃的就只有南瓜。

崽啊，俺米瓮里好多时没米，一时还不了，娘种了好多南瓜，你要是愿意就拿去吃，拿多少都行。

你看，我娘，真是老混了，南瓜如今是养猪的东西，谁还拿南瓜当饭吃啊？许多年后，儿子还揶揄做娘的不想事儿。

高家湾走出去很多大人物，但多数人离不开这个衣盘（胎盘）落地的地方，还有些人一辈子走不出高家村，比如街子的娘，一辈子只去过一趟街上。街上就是当年公社的集镇，当年，人家把街子娘抬到这个街上，生了街子。

高家湾有个街子娘。这不稀奇。

水孙的船跑南昌的时候，许多人就知道高家有个街子娘，那年她屁股如南瓜一样大，粗声粗气，听得人说船过猪婆山出事了，她喊一声“天哪，天哪！”就坐在地上哭。

如今那事儿过了二十多年，时过境迁，很多东西都变了。比如街上已不是当年的街上，如今的街上就在高家湾旁近，街上的人也一茬茬地换，卖肉的老利如今都开上了轿车，另一个卖肉的长福子早已不在了。

高家湾都做了大理石的门楼子了，有些沧海桑田的味道。

街子娘还在，她五个儿子都过得可以呢。老太太九十四，健手健脚，还种南瓜。

因为土地的荒废，她还是缺乏粮食。就在废墟上种南瓜，依旧用南瓜代理粮食。许多的岁月里，她只吃南瓜。这是命，早年过路的算命先生吃过她的南瓜饭，给她免费算过命，说她命里发南瓜。

一年收获好多的南瓜，这在她是很有意义的事儿，大约不亚于一个作家一年出几十万字养人家眼还养自己家的作品。

近几年见过她的人发现一个传奇，就是老太太满脸红光，皮肤没半点松弛，嫩得像箩窝里的顽子。

哎呀，老太太怕是修了大德，遇了仙，一如浇园叟晚遇了仙女。仙人给了老太太仙丹。

奶奶您都吃些啥？养生的人寻去讨问长生秘诀。

俺吃个鬼！一辈子缺粮，俺吃南瓜花当菜，吃南瓜当粮。

呵呵，那就是您的南瓜占了仙气。

老太太一高兴，就送人家南瓜：这南瓜甜呢，真甜，仙不仙俺不晓得。

忽然她又嘟囔起来，忏悔自己在骗人：南瓜甜是甜，甜得有些厌人，俺是没米才用南瓜骗肚子，日晒夜露，俺不知仙气何时跑到南瓜肚子里去的，真不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