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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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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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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花担的女人

彭子突然想到花奶,就想写篇子丑寅卯的东西认真地说道说道,但那样好似显得自己没多大文采,他就要写小说,完全不虚构的小说。写成小说人家以为是虚构的就不当回事怎么办?那不是俺的事,俺就是,想靠写作讨生活呢,不出小说不行的。彭子如今——如今什么?还不是个老童生?这样说不行,彭子会生气,他会说,老童生怎么滴?人家道祖的娘,八十八岁耍花担,走路好似风摆柳呢。

道祖是谁还不知道?如今他都死好多年了,杀道祖的康九旧年死在监狱里了。康九的老婆也死了。那张挂在老邵照相馆里的一个海军战士和一个辫子拖到屁股的女孩的照片还在不在就没人问津了。

康九早就声称:老子要那个!还真那个了。康九扛着那个的梭镖,一身血,浑身颤抖,到了派出所,寡着嗓子喊:老子把道祖那个了,来投案。

道祖的老娘那年就有七十九,儿子死了,她就死哭,说如今没法子活。哭了三天,泪如泉涌,嗓子还脆脆的,不哑。后来检察院院来查案,她还是哭。秃头的检查官坐在老太太旁边守了三个上午,理清了头绪。检察官哭了,说,老太太好人。

案子判了,康九犯故意伤害致死罪,无期。

康九那时就有七十岁了,这无期自然就真的是无期。无期,比吃那个还是好很多。村里开商店的梅子说,康九的老婆菡萏每年都带着炒好的花生去探监,满脸的春风,好似是作为一个工人家属什么的去探亲。是啊,过着,过着,就难了;难了也要好好过,也要过得春风满面,过得浪漫古典。这是梅子的原话,梅子是彭子的老婆,跟着写小说的彭子学了好些有些酸但不会酸得人掉牙的话。

怎么就只是故意伤害罪?康九怕是找了高人吧?吓!康九家里没有啥有出息的人,律师还是公家派的呢。之所以判康九故意伤害,确实是因为一个高人点拨,一语点醒世上人。高人就是——一个耍花担的女人,就是道祖的娘。

梅子说,耍花担的女人,这个名字是她编的,不是鞭挞人,是确实不知道老太太叫什么名字,也不好问。知道她是道祖的娘。但那时道祖还没经历血案,除了会种地,没啥出众的地方,说道祖娘,人家也不知是谁。不如说耍花担的响亮。

老太太好身板,高高的个子,圆圆的脸,眼小如豆,还患眼疾,视力却不差。背板直直的,每次来梅子店里,都是挑一副担子。竹扁担,削得小巧,在梅子店里买米呀,油呀,减价水果呀,草纸香烛啥的加起来每每有好几十斤。老太太跟梅子讲世情话,讲得差不多,就拿起扁担,打个叫口:耽误妹子功夫,走人。还要做饭爹子吃。虚龄八十,几十斤胆子在肩,老太太竟然走得袅娜柳秀,担子在肩上好看地闪着,一如唱花旦的耍花担,不是绕口令,是说那光景就让梅子想起戏台上挑花担的妙龄人。这让梅子羡慕不已,死活要彭子批准其减肥,就是不肯吃肉啦。这得让彭子陪着,彭子天生喜爱吃肥肉,这一搞,彭子吃了半个月土豆烧辣椒,口里流清水。到底还是梅子自己受不了,说花担子不是人人都能耍的,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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耍花担的老奶,彭子觉得这样称呼好些,名字长是长了点,但是实在是没法子的事。梅子觉得是自己让彭子白白受累,有些愧疚,就点拨一下,你在小说里,就编个短些的,花奶,好不。

哎呀,花奶,多好的名字。

花奶说的爹子,你知道不?是个人物哩。

爹子,就是叔。花奶说的这个人是道祖父亲的爹子,花奶随夫,也叫爹子。

爹子是爹子,不是亲爹子,是再隔一层汗褂儿的爹子。爹子大约对道祖爹有恩,道祖爹临死对老婆说,要好好照顾爹子。

女人遵照丈夫的话,就非常尽心地照顾爹子,一年又一年。

“托孤”时爹子已经很老了,老是老,没有现在这么老,哎呀,这是屁话。彭子写小说尽说屁话。

爹子曾是风华少年。黄埔军校第二十七期毕业,其实是在重庆读的书,年纪轻轻就当营长,在湖北“剿总”供职。

运气随天转。一夜间杨营长的部队被共产党阳新游击队吃了两个连,他一共才两个连,本钱全没了。爹子那时还不是谁的爹子,他骂阳新游击队好卑,抓他们的时候,把枪埋在棺材里,风声不紧突然冒出来,把他杨营长的前程误了,本来杨营长是要升副团的。

误了好,误了就保住了性命。

这个不假。杨营长被免职。他有文化,就去教书,教着教着有发现风声不对,就带着同是被撸了官职的一连长去南昌拉板车。一连长委屈得要哭,杨老师说,共产党就要得天下了,得了天下,我等不死也要劳改,反正要做苦力,迟做不如早做。这想法太聪明了。杨师傅拉板车的队伍后来成了组织,就是南昌搬运公司,杨师傅是正式职工,公司后来有了更大气的名字,叫什么花奶记不起来。杨师傅后来到农村放牛,落实政策后,就恢复了退休待遇。

花奶接受丈夫遗嘱的时候,爹子还只是放牛。牛是生产队里的,爹子放牛跟别人也没啥不一样,就是背板好,迈方步,明明满身的牛尿臊,那架势人家一看就说是当兵的。再就是生产队里两条最难使的水牯,到他手里都成了乖乖女,绳子都盘牛角上,爹子指哪牛就到哪吃草,牛不敢动吃麦苗的心。爹子个子高,眉毛浓,大长脸,络腮胡。批斗他的时候,也有人提起皮带想抽他,他鼻腔里微微哼一声,眉毛扬一扬,打人的就发怵,不敢下手了。爹子就笑了,说:打,没事的,受训的时候,人家打过俺七七四十九下,流了一地的血,人没死,就没事。打人的人就委屈了,打着哭丧腔:您这么说,鬼都不敢打。

花妹子(花妹子那时年少,当然不是花奶)只是按丈夫的遗嘱照顾爹子。无非缝补浆洗端茶送饭。两个人隔一个辈分,算是侄媳妇孝敬爹子,别人也就报赞运气不好的爹子到底有福。也报赞花妹子良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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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爹子老了,一个人过。住一方只有巴掌大的低矮泥土屋。三病四痛的自然有,花妹子就去服侍。再后来,村里人说起爹子和花妹子脸色就有些诡异了。

这两个人住在一起了。

花妹子不怕人家嚼舌根,话说得很干脆:梢长大汉动不得,不跟他洗澡,那还不要臭了生蛆?爹子身子没肉,夜上身子不让似犁头铁,不跟他暖暖被窝他会直的!

也是,不过……

不过个屁,俺心里冇有鬼,奈何桥上俺也敢挑花担儿。

人家就改称花妹子为叔婆,也不说什么叔婆。爹子辈分高,村里多数人都称叔公。花奶却一直称爹子为爹子。

花奶一辈子没出过门,没去过棉船街。

棉船街好远,要过桃家湾、程家还要坐渡船,大白天街上还要丛毛鬼扯人。所以俺不去。铺子里俺去过,叶华园好大一个铺子,卖货的妹子大手大脚,俺去一次,柑橘、柿子任俺吃哩。花奶对爹子说。

这个时候,爹子已经行动不便,几乎不出门,花奶就把外面看到听到的世景讲给爹子听。所谓外面,就是梅子的铺子,梅子的铺子到爹子的小屋有两里路。所谓世景,就是梅子的铺子西边的景观,那是鄱阳湖,湖里有船悠悠过。铺子北是通往棉船新镇的路,东有树林子挡着,说是冬戏子在林子里住着,南去就是花奶回家的路。

梅子婆婆的鸡下绿壳蛋。

冬戏子家的鸡跑到婆婆家的鸡窝下蛋。

婆婆的生蛋鸡让野狗偷吃了,四只鸡只剩下两只。

爹子喜欢听花奶讲这样的世景,他一乐就开怀大笑。听到梅子婆婆的鸡让狗吃了,爹子突然止住笑,眼露凶光,瘪下去的腮帮子有些不规矩的动。

他妈的,老子有杆枪在手就好了,啪,啪,啪,野狗,恶狼,都得死!

枪,枪,枪,枪你个老尸,说昏话,我看你是要见你娘了。花奶第一次不称爹子为爹子而骂他老尸。

爹子很惊愕,要骂人,盯着花奶好多时,好似要举起手打人,但那手没气力,到底松垮下去了。

等天晴,我要去看世景。爹子说。

到哪里去?儿子在县里,孙子在深圳,叫他们派飞机来呀?

爹子悄悄地叹口气,说:去梅子店里坐。

还真想去打野狗呀?别让野狗吃了爹子。花奶说。

我想跟梅子的新郎子说世情。爹子把头挨到枕头上去,想起自己的心思。

那娃是个傻子,整日坐绣房,我一年去十道,也看不得他鬼影儿。花奶大概不喜欢梅子的丈夫,那个人,近视眼,又驼背,关键不喊花奶坐,花奶有些耿耿于怀。

你冇文化,人家跟你没话说呢,我去了,保准不一样。那娃我见过一次,好客气的,就是书读得少,我要教教他。那娃叫什么来着?我,想想,呃,想想,彭子,那年我在火车上读过他写的文,署名彭程,这不还是彭子么。那文基本都是胡说,但好玩着呢。对,就是彭子。他祖辈居彭城,所以有这个名,有来路呢。

那天天晴,花奶没有挑担子来,她背着爹子来了。梅子给花奶两个张罗好杌子、椅子,说:花奶你好身板,一口气背个人走两里路,奶子耸着,屁股圆着,难怪家家(爷爷)喜欢您呢。花奶不理会妹子的话,径直对梅子说:喊你新郎子来。

妹子就喊来了彭子。

妹子知道彭子有些呆,怕人家说他老公的闲话,就把他们安排到了铺子东边蝴蝶兰丛的后边去。

那两个人说什么,花奶看不到也听不到。

花奶只是跟梅子说鸡和狗的问题。

说着,说着,花奶突然有些哽咽。

妹子呀,俺肚里有事跟你说呢。

佬官要走呢。

杨鹏要接佬官到县里去呢。

那怎么可能?这么多年了,你家爹子都是你服侍呢。

杨鹏啊,你不认得,就是爹子的大崽,在海事大学做教授的,退休十多年了,如今传话来,要接爹子去县里住。

那你不是自在许多么?这么多年,还没服侍够么?

是呀,这么多年,他爹当年咽气时,啥话没叮嘱,就叮嘱这个,说要对他爹子好。

俺就按娃他爹说的做,服侍爹子,扫地抹桌送茶送饭铺床叠被……不说不说,要说都是命里的讲究。爹子前世修来,注定有个人服侍他。天照顾俺,活到八十四岁无病无灾,一根扁担耍花担,年少耍到年老……如今呢,俺想服侍爹子人家还不让呢。

说到动情处,花奶真的哭了。

俺不要他的遗产呢。俺真不要。爹子的钱我从不过问,买米买油买烧纸,都是爹子给我一个我得一个,多一个子儿我都放他枕头下。

梅子不知道怎么安慰花奶,就岔开话题,说花奶年轻耍花担,年老还耍,这很羡慕死人呢。说驼背彭子要把耍花担的事儿写到书里去。花奶就笑了。

后来,彭子写作时真问梅子花奶耍花担的详细事儿,梅子说,俺也不知道呢,俺只是知道她一个老婆子,八十多岁,每天灿烂笑着,一根扁担挑人生,前面是米儿、油儿、盐儿,后面是香儿、烛儿、纸钱儿,多少事,一担挑!

彭子就夸老婆会说事儿,就很认真地用笔记着。

梅子说花奶的爹子来的时候是五月,差两天学校里就放端午假。彭子说她脑子有问题。爹子说那天蝴蝶兰那边有北来风,吹着冷,端午谁不是薄衣单裤还喊热?彭子记得爹子穿絮裤,还喊冷,所以不该是五月的。梅子不跟呆子争,只说清明断雪,谷雨断霜。端午也就过了谷雨不远呢。

反正花奶好长时间没有来。

到康九扛着梭镖走过,已经是第二年的清明了。

梅子一直望着那条南边的道路,花奶从那边来,一副胆子,秀气的竹扁担挑着,来时是基本是空的,也就有些给梅子的辣椒酱、萝卜干,去时则是满担,按梅子的话说,那是奶子耸着,屁股圆着,人和扁担都是好看地闪呀闪。

但耍花担的女人好长时间没有来。

后来呢,县里来了闪灯的车。

道祖被康九那个了。

康九种了九峁的田,好几年。那田肥,出粮食。传出消息说九峁来年不给康九种了,康九不信,那田近牲口,别人不种的,再说,九峁也没跟康九提起。康九也就大风吹毡帽,不予理会。

落大雨的前一天,康九扛一支梭镖到山上寻兔子,看到那田里真有人使者牛在耕。

康九就和道祖较上劲了。

到头,神使鬼差,康九就朝道祖的腿上刺了梭镖。腿上肉多,不致命的。康九估计是这么想的。作田的汉子大字不识得几谷箩,不知道大腿内侧是有大动脉的。要知道,借康九两个胆子他也不敢把梭镖刺出去。

道祖死没了,康九假装雄赳赳扛着梭镖去投案了,还寡着嗓子喊:老子把道祖那个了!

道祖是花奶的儿子。因为花奶服侍爹子,道祖和妻子对花奶有成见,不管花奶了。但花奶说俺有崽,道祖呢,只说俺娘没了。

谁知倒是道祖先没了。

花奶哭了好几天,哭着也要服侍爹子。

梅子问南边路上来的人,说花奶家出的这雷人事儿。

县里来的车子一辆辆过,出事的地方已经没有道祖和康九,康九被关在看守所,道祖的身子去了太平间。那里只有哭着的花奶。

秃头的检查官听了花奶哭诉的门道,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说:康九就是蠢,蠢得敨不得气,要出气不如拿石头在道祖屁股上砸,那娃肉粗,砸烂了也不死人,蠢康九认为大腿上肉多,刺一梭镖没啥事,却刺到大血管上去了。

检查官顿悟,眼泪汪汪地握着花奶的手,久久不松。

康九说他杀了道祖,但公诉词上只说他故意伤害。法院认同了罪名,康九犯故意伤害致死罪,被判无期徒刑。

冬至了,花奶依旧没有来梅子的铺子。梅子就托杀猪的元喜子捎去八个绿壳蛋。这是梅子的婆婆给的,婆婆可怜花奶,怕她遭这么大的难吃不消。八个太少,婆婆说,但该死的野狗把两个下蛋猛的吃掉了,只剩下一个懒王,三天下不了两个蛋。

但小寒没过完的时候,花奶来了。她依旧挑一副空胆子来,自然是要买米买油的。花奶呀,你减肥了呀。好着呢,奶子依旧,屁股依旧。梅子看到花奶,欢喜得笑了。

放屁。花奶骂着梅子,之后说要到梅子婆婆那里谋绿壳蛋种,自己养几个鸡,下蛋就够三个女人吃。

三个?

花奶笑了,除了自己这个老尸,还有儿媳妇木兰,还有康九的老婆菡萏。

花奶说,佬官被杨教授接走了。佬官就是爹子。

佬官初二走,今天十一,日子不会面,足足十天。花奶说自己是贱命,突然没人服侍了,闲了,手脚无处放,夜饭也不吃,早早上床睡,睡又睡不着,半夜望天亮。

花奶到底没有谋到绿壳蛋,都是恶狗惹的祸。爹子在就好,那就没有恶狗。花奶自言自语,说爹子迈方步,一支枪在手,指哪打哪,恶狗不敢有那作恶的心。

买了这二十斤米,怕是要到年来了。花奶看着梅子,显得有些伤感。

花奶你明天还来。梅子说着客气话。看着花奶耍着有些不很利索的手,扁担依旧上下弹着,只是节奏有些乱。梅子看得鼻子发酸。

还没过月半,花奶又来了。她依旧挑一副空担子来,却不知道自己要买什么。

梅子跟她打招呼,她只是眼神不定地支支吾吾。

花奶站着,眼直直地看过往的车。

爹子走了。突然,花奶对梅子说。

自己跳了。看梅子疑惑,花奶干脆说明。

爹子在儿子家过不惯,要回得不回,军人的脾气上来了,就从三楼往下跳了。一了百了。

花奶听得说今天运骨灰回乡,所以早早来路口候着。带来了那副自己挑了半生的担子。挑什么?她不知道,她只是觉得来接爹子,就该带担子来。

鄱阳湖的风吹过来,又吹过去,一道又一道,世事如掀书,眨眼一页,眨眼又一页。

许多人没了,康九也没了,康九的老婆菡萏如今也没了。

梅子家铺子旁的樟树倒是长得老高。但梅子的铺子也关了。梅子和彭子去了广州。

彭子昨天接到母亲的电话,问回不回过年,彭子知道就地过年那茬事儿,就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母亲心灵了,就不再问,只说,花奶昨天还送来十只绿壳蛋。

哪个花奶?哎呀,莫非那个耍花担了花奶吗?

对呀,对呀,花奶八十八,一张笑脸灿烂烂,好似捡到了笑票,依旧耍花担,从棉船新镇到杨家,一路扁担闪呀闪。

耍花担的老人.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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