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遇到什么人,会到何处去打酒,会在哪块石板上坐着数蚂蚁,之后和谁下五子棋,下着下着就和谁吵着骂着,就拍掉屁股上的灰到何处去喝酒,醉了做出什么出彩的事儿,好似总有缘分牵引的。
我之热爱写作,想来跟一部戏有关,那戏名叫《孙成打酒》。
是高安采茶戏。我父亲说:高腔曲,弹腔戏,采茶戏是放狗屁。意思高腔排第一,采茶戏,简直排不上号。
但我还是不喜欢父亲的高腔,虽然我写了小说《高腔》,塑造了一个会唱高腔的人物。我情真意切体会戏剧,除了越剧《红楼梦》,就是高安采茶戏《孙成打酒》。
那时我在县里读师范,不知什么机缘,知道农机厂有彩电,对外卖门票,没有真的票,就是交两分钱,门房就让进。我就有幸看了《小花》和《孙成打酒》,当然不是一次看的。
我没有到过高安,师范学校有个教我代数的老师是高安人,非常低调而敬业,骑自行车的样子非常拘谨甚至有些笨拙,不会说普通话,每每把“首数”说成“朽数”。从老师那里,我敏感了高安的古老。
哎呀,这戏,高安的,高安原来有这样的事儿。
一个皮匠,姓邹,手艺特别好,因家贫,一辈子单身。忽然一天有个酒友送来一个娃,叫孙成,是个孤儿,应当有十四岁,是酒友的侄儿,那人说让这娃跟邹师傅学手艺。
春去春又回,三个徒弟走了两个,就剩下这个后来的小徒弟。
师傅喜欢喝酒,每日里都叫孙成到街上的一个酒铺里去打酒。
酒铺是一个寡妇开的,夫家姓王,有个女儿叫王桂英。
寡妇去乡下收帐,叫女儿守铺子。恰好孙成来打酒。
打了酒,酒壶盖子忘拿了,费了好些周折,说好不叫人家姐姐的,但到底还是叫了;退步说只叫一声,结果还是叫了三声。之后呢,打了最好的酒,竟然不要一文钱,姐姐还是白得了一个。这不,这不,就是缘分上的事么?
女老板要帐回来,自己坐台,孙成来打酒,得了酒人家要他付钱,他竟然死活不依,说要等姐姐来,在姐姐跟打酒不要钱的。
老板醒悟过来,天哪,难怪那满满一坛子老酒剩下个半坛子,敢情让傻妹子白给这憨娃了。
冇钱想打酒,打潲水差不多!女老板气得发抖,竟然真的把孙成递上的酒壶灌了潲水。
师傅喝酒,喝了潲水。
责问孙成。觉得这娃愚弄他。觉得这娃学坏了。
有根据,邹师傅捉到过孙成“偷钱”。
师傅下乡收账,教了孙成怎样做生意,一个人出门,半路忽然发现天气不好,要回家取伞,竟然发现孙成在数钱:前面两个后面两个中间夹一个一五,前面三个后面两个又一五……
小孩子哪来的钱?明明就是偷了师傅的嘛。其实,这钱就是孙成打酒不要钱攒下的。
师傅大怒,打酒打潲水,还偷钱,这样的徒弟要他干什么,就扬言要赶走徒弟。
孙成这个时候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吃几碗干饭,竟然说:走就走。
师傅走软了。
他孤单一生,到头就有一个徒弟,几年了,感情深深。他哭了:孙成哪,你个样冇良心哪,话走就走个啦?
孙成没心没肺:师傅哎,你叫我走个哩。
师傅哭诉起来,诉说当年,小孙成到店里来学徒,勤勤勉勉……话来话去,这娃还真没做过偷偷摸摸个事。孙成啊,我也冇有崽,你也冇有爷,你就跟我个崽一样。
说到这里,孙成也哭了。
孙成坦言,钱不是偷的,是打酒的时候姐姐没收钱攒下的。
这娃该成家了。
但孩子一成家走了,俺邹皮匠不还是单身么?
矛盾了一夜,师傅还是觉得孩子的终身大事重要,就主动去酒铺找老板提亲。
酒铺老板家没有一个男丁,要孙成到她家入赘,这个没有谈判的余地。
邹师傅知道这个,徒弟就是儿子,怎么能到别人家入赘呢?思来想去,冇有啥法子可想,徒弟的未来要紧,就含着眼泪答应了酒铺老板。
倒是王桂英想到一招,对母亲打个耳语。
母亲恍然大悟,满脸羞涩的春风吹过来吹过去,对女儿说:要不得。
女儿说:要得。
娘说:啷个话得出口唦?
女儿说:好话得很。
那就,嗯,嗯,让我躲到墙那边说。
孙成啊,把堂前个只地方收拾掸扫一下,好给你师父放胆子哩。
好啊!孙成喜出望外。
这是何等好事啊,这要好大的缘分才可以修得到哩。师父欢喜得眼泪都出来了。
孙成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女孩,王桂英找到了自己意中人,邹师傅突然有子有媳有老伴,酒店老板呢,也是皆大欢喜啦。
人生在世,说不尽的艰辛和机缘。你看这四个,都是苦命人,眼看山重水,因为一点善缘,复眨眨眼,峰回路转。
我儿时,爱画画,爱写作。因家贫,读了七年书就辍学,眼看跟纸笔是没有缘分了。谁知一夜春风来,洗去腿上泥,就走进了学堂,读数学。排列组合、概率、微积分……一路多少奇巧,但跟画画、写作是没有什么关系了。读书那么忙,神使鬼差,竟然走几里路去农机厂花两分钱看彩电,就两次,一次看的是电影《小花》,从此心里牢牢记住三个名字:刘晓庆、陈冲、唐国强,一次看的是《孙成打酒》。就冒出一个念想:什么时候得空,还是要去写作,就写人家烟火,写人世间酿酒、打酒、喝酒、醉酒、醒酒那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