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歌

田螺在清水里歌唱，好似就是因为天地间太安静，犹如人的耳朵，在更深人静的时候会冒出蝉声。

那只是小水凼，有着活的水，凼四周有了草，种种神秘的东西也都具备。有点像池塘，但凼里没有鱼。鱼是人看重的东西，所以在小水凼里存不了，就只能有螺蛳。

一年两年或是过了很多年，有的螺蛳已经比社粑还大，到底有一日给了我父亲惊喜。

风过了，不再回来；后来又有风，是另一拨，依然悄悄来，悄悄走。赤脚的女孩踩着露水也来过，或是挑着禾秧，或是负着火粪，走过的时候有些体香落到水凼里去了，惊醒了水虿。钓蛙的孩童走过的时候看到的只是水虿的空壳，水虿蜕皮成了豆娘，漏液走了。

所以父亲到那个水凼只是听到了田螺在清水里歌唱。

其实，田螺是哑巴，不会歌唱。

歌唱的是某种如蟋蟀又不是蟋蟀的虫子，虫子躲在草间，从来不被看见。它们大约觉得人很厉害也很傻，明明它们在那里歌唱，人却看不见，于是越加愤愤地唱，人依旧误解，以为那怎么着声音也不大连续悠悠地歌唱的是寂寞的田螺。

父亲赤着脚去了水凼，捡起了田螺。田螺惯于懒懒地睡，睡得忘了岁月。等父亲捡起时，它还没有醒过神来，只是缓缓地蠕动着水润的足，毕竟离开了水面对于田螺来说太喧嚣，终于发现了危险，才缓缓把身子往里缩，直至大门紧闭，有水丝儿从那古堡的地缝里溢出来。

父亲捡起一枚又一枚，每一枚都给了父亲不错的惊喜。田螺那么大，不知道长了多少年，壳上的青苔做着模糊的年轮证明。那壳的颜色如贝更似蚌，只是更显深沉而已，螺壳的形状令人费解的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旋体，这到底是要做什么呀？于螺来说，壳不过就是房子，时刻不离不弃的房子。哦也不，一旦被人烹吃了或是生命老去，那房子就会永久空着，让后来的生灵猜想那古堡里当年的瑰丽。

父亲一辈子缺房子。父亲还是孩童的时候，和他的父母一起住明朝先祖遗留下的棋盘屋的一间，那屋被火烧之后住细姑嫲嫲卖的半火砖半泥砖的瓦屋的一半，而这个时候，家里已经有十一人。一家人都盼望有朝一日能再有一幢泥屋，可这是非常难以实现的愿望。所以父亲看到螺蛳那硕大有坚固的贝顶屋，必定是非常羡慕的，甚至会羡慕到愤愤不平。

父亲把田螺上的青苔细细洗净，让母亲把田螺煮了。非常非常的香，是诱人的熟食香。久未见荤腥的乡亲路过也不免贪婪地一次次缩着鼻子，如此而已，没有多大幻想，知道那不过是煮过的田螺香，这时的田螺还不能食用，即如过来搭讪也只能满足鼻子的原欲而已。

父亲会精细地用筅帚丝剔田螺肉。失去了生命的田螺肉很容易被剔出，紧挨着闭壳的闭壳肌是最发达的肌肉，接着有伸足肌和缩足肌，人所取食的就是这些，接下来的内脏人是不食用的。父亲很准确地做着分离，之后会磨快刀，把螺蛳肉切成细细的丁，自己动手也或许是让母亲做伙佬把田螺肉混着辣椒酱炒了。田螺肉很鲜美，但也有着特殊的腥味，辣椒酱的作用是去腥。

我们就有了美味佳肴。洋火点茅柴，龙炒锅，吹火筒，大米饭，炒得有焦黄的锅巴，田螺肉。这不算好日子吗？算的，是静而且好的日子。

田螺壳被丢弃到桃树下，我会去桃树下，恋恋不舍地续读那些水凼里来的神秘故事。我会抚摸那些螺壳，会挑一个、两个，再洗净，之后去某幢清朝遗下的屋子上的红石上磨那螺蛳壳，把螺壳的腹地部位磨成白色，这就令我想起盛蛤蜊油的蛤蜊壳，我想，要是我把螺丝壳全身都磨成白色，不就是一个很特殊的蛤蜊吗？这只能想想而已，因为那是根本做不到的。到底把螺壳磨穿了，有豌豆那么大一个洞，我会去找爷爷做篾工留下的竹节，那里或许会剩下竹膜，取竹膜用唾沫粘贴在螺壳的空洞处，再在螺口里发声，竹膜会震动，孩童的声音得到了变换，有脆脆颤颤的感觉，如牧童的横笛声。

寂寂寥寥的声音，似是田螺的歌。其实不是，田螺已不在，那是人的歌。

那年我过湾里，走小路，去了华子的老村，看到他的老屋。

那是一幢泥墙屋，很大，泥砖的质量非常好。那屋里住过很灵性的人。我之所知，民国时都昌的一任县长送过一块祝寿的匾额，可见屋里出过县长膜拜的人。华子，就是赤脚考上名校的，一路箪食瓢饮，去华南理工大学做了教授。

屋子曾经住过许多人，但如今早已空置了。四处静到极处，就有了歌声。

似是田螺的歌声。

是的，我看到了田螺壳，就在那泥墙砖里。螺壳和泥砖紧密依偎，凑巧的是，螺壳处于边角，它立身于干涸的泥土，却沐浴着人世间的雨露。一个世纪过去，它还在那里，始终也没有人注意它，因此也得以长住久安。

但我注意了它。我把螺壳小心取下，细细地看，看到，听到，岁月如歌。

水田干了，农夫按自己的盘算，把水田的表土打造泥砖，之后请人切成块，哼唷哼唷，很劳累的活，泥砖垒成短墙慢慢晾干。螺蛳是懒性子，没有随水的褪去而逃去，留在田里，成了泥砖的一部分。我想，那年，月夜里有顽童在砖田里捉迷藏，或许发现了泥土里的鸡糕（一种草根），甚至伤着的泥鳅，就是忽略了这个螺，所以有这百年的凄美。小生命，大缘分。

后来，泥砖被垒成墙，螺蛳占了泥砖的一角。岁岁年年，螺蛳的外壳到底会老化，墨绿色的表皮一小块一小块地脱落，露出石灰质，白白的，展示的是岁月爱恨苦痛的痕迹。

我每每心动，要把那个螺壳送给华子；也曾跟华子说过，华子只是哦了一声。

那螺壳还随我，已经记不起放在老家的什么地方。

老家，也不知道何处还有田螺生长的水凼。我的父亲，如今只在天堂寂寞地歌唱，他唱的是饶河调吗？有没有假借田螺的名义的小虫子为他伴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