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制品普及前乡村是有桶匠和箍匠的,桶匠做桶,箍匠打箍。桶匠上户不叫唤;箍匠则拉长嗓子喊:打箍哎——悠长的音韵飘在屋道里、树杪上。
思想故乡许多的好和许多的不易,跳过篾匠、石匠,想到了桶匠再及之箍匠。
桶是笼统的概念,有许多种的桶:吊桶、掇桶、水桶、尿桶、马桶、企桶……大小不同、用途各异,都是用木板串成一个不漏水的器皿而已。
这个用途简直没有人愿意为其歌诗,太普通了,甚至太无趣;桶上也决不雕花,所以再好的桶也算不得艺术品。
人要不像原始人那样活着,就不能只是用手捧水,瓢太小,陶易碎,多用桶。
担粪担水都得用桶,没有桶,那就,那就,怎么过呀?
桶不能漏水,道理如船。远古有独木舟,用圆木雕凿成,听故事的觉得完美。其实问题多着呢。一是世上活命的人家这么多,哪来那么多大圆木?一棵可做独木舟的树是要长千百年的啊。再是,独木舟也是会漏水的,到乌冬天,朔风天,万物干缩,木头岂有不漏水的?
有智慧的人就想出的做桶的事儿。
是呀,用许多块木板串成一个圆筒,筒下设个底板,再用篾条或藤条紧紧箍住,这就成一桶。
从想象到实现有个很漫长艰辛的过程。
说得容易不行,想得奇巧枉然,雕龙画凤无用,天上地下到底要不漏水。
对,不漏水就行,不漏水再整好看点、艺术点当然更好。
这其实真是很不容易的事儿,刀工、刨工、凿工、样样不能含糊,肚子里要好多的九九又九九,你想,十多块平面的板子,要算计、削刨抱成360°整体严丝合缝的东西,外沿和内沿弧长不同,上下大小不同,表面和里面相反,任何一个地方出点点差错,最终的结果就是一个:漏水,废物一个。
当然总是有人成功了,各种各样的桶都做出来了,盛水、装尿都不漏。
做出来了,不易。千难万难,学成了不难。一个人会了,教会另一个人,那依然得千锤百炼。
这就是桶匠。
桶匠是木匠的一种,木匠是大概念,有大木、小木,还有专做寿坊的不叫什么木,如是学了做桶,那就有匠人一壶够喝的艰辛。一辈子做桶吧,不带木,就叫桶匠。
桶成了,会当即试水,绝不能漏的,漏水就走不出人家门。但四季更迭,总有些时候桶会漏的,原因是多种的,多是季节上遇了干天,也或许是保养不善伤了桶,也或许是木头遭遇了白蚁,也或许是箍子烂了,松了。
箍子是蔑条的,湿湿干干当然过不了几个春秋,铁丝箍倒是不错,可以多挨许多风雨,最好的是铁匠专门打制的带装箍,那就,夸大点说,顽子变成了汉子,那装水装尿的桶还在也是有的。
真有木头朽没,铁箍还在的事儿,上世纪过来的人谁不知道呢,顽子玩的推箍,就是烂木桶的残留物。
这就产生了另一个行业,打箍。原本打箍只是桶匠做桶的最后工序,但一般的非铁匠打制的箍坏去的速度确实比木头腐朽快很多,所以就有了走乡串户吆喝着的箍匠。
打箍哎——
就这么喊,也拿捏点腔调,显得古典些、文化些甚至浪漫些。
打箍当然比做桶要容易许多,桶板还在,人家都设计好了的,没有问题的,箍匠只要换一道或两三道箍就行。但吃价的箍匠不仅仅会打箍,也会做桶。人家一个桶,不仅仅是箍坏了,某一块、数块板子烂了,要换下。这个就很考验人了。新板子和原板子不合群,新旧不一,木材年份、产地甚至材质不一,换一块板子,也得弄明白人家原来那个桶的种种九九。东西做成,试水,有一丝丝水迹漏出,这匠人就是混不了饭的。意思说,箍匠,其实是桶匠的“地下党”。
真不易。
我的姨爷海龙子就是个桶匠。
我幼时只听说这个人的名字,常常是外公论起姨妈家事时说起,知道这个人做桶,走了许多地方,主要在皖、赣、鄂交界的山里转悠,听名字我就觉得这人神奇,据说他学了许多的武功,打得赢走江湖的恶汉,有本领,所以娶了我的美丽又能干的姨妈,姨妈却一点都不喜欢海龙子,逃婚到冷饭咀姨妈的姑妈家不肯走,但到底还是嫁给了桶匠海龙子,海龙子为了证明自己会活命,把姨妈带到安徽黄岭,后来又转辗到彭泽百泉湾,再后来还带走了他堂侄一家。
海龙子只是做桶,翻山越岭过县过省,靠桶匠的手艺混江湖。
就是,做的就是为人家弄个不漏水的家什,这需要智慧,需要钻研,需要德行,需要缘分,需要境界。
种种的东西,结成的就是匠心。一如我父亲,一辈子做蔑,做个好篾匠,有颗好匠心。
我求学的时候,对桶匠没有感觉,觉得不过是木匠的一个小分支,没啥了得。
后来姨爷海龙子回到了家乡。我才敏感到做桶匠真不简单,好桶匠,简直有些神奇,思想起妙处,有海的味道,有龙的神韵。
他一个人来故乡的,好似是打前站,如是好活命才带姨妈来。
他跟我讲他做桶匠的往事,但不再做桶匠。
原委我不知,想来应当就是塑料工业一发展,桶匠就必须自动退出舞台。
姨爷海龙子不说自己是桶匠了,人家都不用木桶了,你说也白说。他说他是武师。
做桶匠的缘分里他成了武师。
他会岳家拳。会一套江湖古传至今的黑虎拳。打拳的还得会疗伤,把人家打伤了,得有本事把人治好,或者某个日子某个地方来了个受了刀伤、气功伤的汉子,拳师得有本事把人治好。治好了,有酒喝,有银子,跟做桶一样,是活命的勾当。
只是学拳,学医,比做桶匠更多艰难。
一套拳下来,江湖上许多人会盘剥,出头笋会直接找打拳的过盘,什么黑虎掏心,什么猪婆钻,说得天狠地狠没有用,人家把你放倒了,你就完了,即如不得暗伤也混不了江湖。
治病更难,一副药下去,人家站不起来,拳师自己就有倒下去的危险。
海龙子姨爷去了周溪街,开武馆,不想收徒,是治疗跌打损伤。
但那地界却先有了主,有个鄱阳佬开了门面。
鄱阳佬算个鸟!老子一挂黑虎掏心他就得吃药!姨爷愤愤不平。
其实,鄱阳佬肯定是有功夫的,鄱阳山跟姨爷走四方的山其实是一个整体,差不多是一样的江湖。人家在周溪街上混了好些年,没点子丑寅卯的东西门面也撑不开。
姨爷不服,他扬言要赶走鄱阳佬,要找鄱阳佬过盘。
每次从周溪街归来,他都要找我,跟我和我的父亲说过盘的打算,也说他走山里胜出许多好汉的往事。他其实是演说,要我和我的父亲动用家族的势力去驱赶鄱阳佬。
看我对他的本事有狐疑,他就真的打了一路黑虎拳。
拳是好拳,好低的盘,招招见功夫。我的父亲说,这真算是岳家功夫。扫荡腿也打了,本来要打三个,结果是打了一个。
姨爷老了,有气管炎,一路拳没打完,气喘吁吁。
我说姨爷,让人家吧,人家没老,供家养眷。您功成名就,就过过省心的日子吧。
姨爷眼眶红了:麻眼哪,想当初,俺做桶匠,走南闯北……
就是,他这辈子靠的就是一颗做桶的匠心活命,至于拳师啦,神医啦,都是桶匠的衍生物。
今年春上,细母舅过世,在彭泽居家的姨爷的养子老新来送葬。细母舅的儿子为了表示孝心请来了九江的歌舞班子,唱新潮的歌。醉酒的老新就要上台,说要打一路拳。人家不让,老新很无奈,就继续喝。酒劲越来越高,老新瞪着血红的眼,自己颠着身子拉起场子,硬是打了一路拳。见人家不喝彩,他就自己声明:这是黑虎拳。
堂舅看了,对我悄声说:有功夫,看这地上的痕迹,他那脚一扫,鞋底上的橡胶亏了一层。
这是桶匠海龙子姨爷的功夫。姨爷已故去多年,他故去的时候,故乡土地上已经没有了桶匠。桶匠的痕迹袅袅去远,或许因为某种诉求那袅袅的东西不散,顽固地在大地上的某个地方飘荡,某种机缘,飘到人家的鞋底下,清清晰晰一道痕,有角度,有准度,有深度,有热度。
打拳的被扯走,几个汉子点着烟,看那地上的痕迹,痴痴地想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