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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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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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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不散水中那些人影儿

早先的人命贱。一些人死了,就像风吹过去就会消散一样。

其实散不尽,总在某些时候人影儿会冒到某些人的脑门里来,甚至彼此没见过的也会。

我所在的村里,有一个我只是听说的叔公叫禾鸡,是非常吃价的作田汉子。关于他有许多赞颂的话语留下来。一说他用棕绳揩痒,一说他赤脚走在刚斫出的芦苇斜口桩上,一路过去,芦苇桩啪啪地破裂,他裸着的脚板安然无事。一说他“驮重不驮轻”。有一次船泊在县里,船老大要他走四十里湖路回家挑米补充给养,说他走路块。他说:我没个压肩胆子也不快。船老大无奈,就让他跳一百八十斤重的把柴回村。他竟然觉得这样挺好,一口气挑柴回村,水缸里舀瓢水喝了,立马挑米再回县城。

我父亲说过的就是他对时间的节约到了极其苛刻的程度。

他打谷,大热天不歇息,老娘为他送饭到田头,唤他吃饭。他责怪娘:送过来嘛,我一来一去几十步,就误去了一抄的功夫!

这差不多就算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农民。

之所以只说差不多,是因为他忽然轻飘飘地死了。

也就是挑柴回家又挑米去县的那次或是过了不多久的另一次,船泊在岸边的,他在船下吃完饭洗碗,探着脚往水里走,水底有不平的凹,他忽然就输了势,脚下乱了,等于落水了。

这么简简单单,一个顶天立地的好汉眨眼就没了。

他原来是个旱鸭子。大概儿时爹妈看得重,他又算是特听话的孩子,爷娘不肯他玩水,他也就始终没做过玩水的勾当。一担三百斤压不倒,尖锐的芦苇桩于他裸露的脚板也不惹纱,但他浸了水却不如一只傻傻的蛙。

他生好几个女儿,排行老五的叫杏婆,小小年纪一个人到蜻蜓塘去洗衣服,不知脚下跪的铺垫因为什么浮了势,人往水里去了。蜻蜓塘好小的塘,也不深。但淹死不会水的杏婆很容易。

后来呢,又死过一个好佬。不,应当是先死了好佬的儿子。那娃叫家买子。也是前面有好多姐姐,到他是个男丁,金贵异常,所以对阎王说:这是我家买的,不能随便带走的。叫了那个名,阎王大概很生气,不承认是他家买的,在他吃了十多年粮的时候就把他带走了。

是淹死的。那娃也是非常的听话,说不许他玩水他就不到河边打影。但后来还是有一次因为什么鬼的诱惑,走着浅浅的水去下塘里摘菱角,打个喷嚏的功夫人就被癞头鼋扯走了。

好佬叫康济,听着这个字好似有些不吉利,怕是有人会把“济”听做“祭”。他活到四十多岁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会些拳脚上的功夫,一般人不敢得罪他。有一次他打定主意要找我父亲过盘,大概是不服我的父亲做过“钢铁野战军国术团团长”(在炼钢铁的民工团里负责保安的小头目),好似是藐视我父亲的“技不配位”,我的父亲到底避不过,那人找个借口就冲我父亲使了扫荡腿,眨眼睛他倒了,脸色如猪肝,恨恨地走了。谁知从此他非常敬重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也是非常诚心的帮助他,让他不至于戴上重而不雅的“帽子”,让他能出去做手艺赚钱。到底他还是受了冲击,那么好的功夫,心理却只是一条嫩黄瓜,见了大日头就弨。某个日子一早,他一个人去了淹死他儿子的池塘边。他要投水。没丁点水性,本能压着他不下水,鞋、袜未脱,脚在岸上,脸面探到水里去,头发在风中飘扬。这也算是淹死了。这时我还没出生。

后来抽水机站上淹死了玉清。

是个女孩,是我不很远的一个堂侄女。东方红拖拉机主机做动力的抽水机站,有个排热水的水泥材质的池子,也就五六平方米的口面,有两米深,但水只有几十公分深,除非跌进顽童无法自主下去,池子里有青蛙,蠢蠢的药蛙甚至会吃顽子的钓饵。八岁的女孩玉清去那里和青蛙对话,青蛙是鬼变的,把玉清带到没有人斗人的地方去了。池子没有防护栏,按理说是有责任方的。但玉清的爷爷就是明律绅士的儿子,成分高。几个人对着娃小声哭哭,找几块木板钉个盒子漏液把人埋了就是。

原来人生来的本领不怎么,简直不如狗。

那年我养着欢欢和乐乐。欢欢是条不错的瘦狗。有一天黄昏,欢欢跟着我去了死过康济和他儿子的池塘边。我突然跳到水里去了,只有一岁的欢欢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个场景,吓坏了。但见它不停的呜咽呼救,周围没有人,这娃竟然舍生忘死往水里跳了。只有几秒钟练习的机会,那狗就学会了游泳,拼命朝我游来。我本来是要采些莲藕的,见状只好放弃,回头上岸。那狗看我身上有许多水往下流,竟然疑惑是伤害我的东西,使劲用舌头舔我小腿上不停下淌的水。这笨狗!这聪明的狗!

聪明的人在对付水的方面真有可能不如笨笨的狗。许多年,看到过不少人杀狗、虐狗的事,没见闻过淹死狗的事。

水是生命的本源地,差不多可以说生命就是水做的。有个叫巴特曼的美国医学博士,做医生治疗这样那样的病,突然出一本书,说:水是最好的药。意思得啥病都是因为缺了水。

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鬼话,反正他的那本书卖得非常非常的俏,几十年前一直卖到今天,好似并没有人骂他胡说八道。

人很大程度上靠水生存,这总不是唬人的。人不可能远离水。人其实是躲不开水的。

村里那几个溺水的人,没有一个不曾是听话的孩子,听爷娘话,不玩水。不到水里去就不会被淹死。

也不。很早的时候听人讲过一个宿命的故事。说某财主好不容易得一儿。算命的说这娃带水煞。财主就严严地看管,不让孩子到水边去。有一天不愿读书的孩子在课堂上睡着了,头一低,鼻孔跌进了砚池。砚池里有一膜膜自己研磨的墨汁,斗大的字写不完一个,却把那可怜的娃淹死了。

水淹死一个不会水性的人真实太容易了。虽说墨汁淹死人的事很可能是宿命论者杜撰的“今古奇观”,但好汉禾鸡和敢和“国术团团长”过盘的康济真真是像跟水开个玩笑一样被淹死了。

这很不该。你看,你看人家……就说欢欢吧,几秒钟风险,就学会了驾驭水的本领。要说再笨的人都是可以很快就学会游水的。

学会了游泳,人会得到很多漂浮的快乐、自由的快乐。

会把握在特别的时候保卫自己生存权利的能力。

我看不学行船跑马也要学这个,要学得很好很好,好到可以一个人在风浪里微笑。

那年,我参观某地一座投巨资建造的中学校。种种设备、设置那是真让人看得眼睛都发亮。转一大圈,我忽然记起什么,问校长:游泳馆呢?在什么地方?

校长的笑容立时僵硬:那东西么?那东西是吧?那东西目前还……

好汉禾鸡生存的年代,除了一些父母对子女没有人禁止玩水,当然也没有人教游水,很多人经历过多或少的被淹死的风险,后来都成了驾驭风浪的能手,我所知的如看星斗的船老大我的姑爷曹明宣,做过桶匠也做过船老大的明杰叔公,还有我的斯文地打拳、写毛笔还做篾匠的父亲。当然也有很少的一些人被龙王爷路子上的鬼带走了。被带走的人其实都是听父母话决不玩水的“好孩子”。

我自己呢,倒是经历过一次被禁止玩水的事儿。人家那不是真在乎你是否被淹死,是怕玩水的人摘了塘里野生的菱角。但禁止玩水时,我的水性早已“得心应手”。凭这个,我得了很多便宜。一九九八,汹涌的洪水把我家清朝传下来的房子淹没了,我一个人不慌不忙凫着水把木材、家具什么的弄得熨熨帖帖。

如今禁止游泳的标签到处都是,防溺水的工作常常是重中之重。这当然是政府作为的表现。禁止到水域去还有种种的责任的界定当然有效,要是当年有这个,人世间如今或许还有个叫玉清的女人和她的孩子。

但我就是疑惑,禁而又禁,防而又防,溺水死亡的案例咋还是这么多呢?

我疑心珠江里那个我曾多次裸身探访过的号志灯塔上的水藻和小贝结成的图案里藏着答案,风吹不散水中的那些人影儿,我盘算算某个日子再次游到那里去细细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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