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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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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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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守在菜畦里的伯母

岁月.jpg


这个伯母,九毛叫她姆妈。那时我很觉奇怪,姆妈从来只有一个,九毛的姆妈我是认得的,伯母根本不是他的姆妈。

九毛看她就像姆妈一样。

她总是那样慈祥地笑,对我也是。

我上学快到学校时必定要经过她家屋子的后门道,再后往西一点,有一幢瓦顶泥墙厦屋,据说也是她家的一处房产,那时正做着小学三年级的教室。

她家的正屋非常破败低矮,面积也非常的小。

她常常是在菜园子里劳作,那个菜园子在我上学的途中。每次见到她,被她的慈祥感染,总想称呼她一声,可是,愚笨的我,从没有叫出口。

我不知道怎么称呼她。

她曾是我的伯母。有个族里的伯伯,从我记事时起就在一个我从来也不曾到过的叫尤口的小镇做桶匠,应当是被人认可了他的忠诚和技术,他成了手工业联社的工人。回家很少,过年的时候偶然见到他,不曾和他亲近,他好似就是一个不说话的人,不笑,也不愁苦。

伯母姓成,曾经就是这个伯伯的妻子。我见到伯伯不笑也不愁苦的时候,伯母已经离开我村十多年了,嫁给了邻村一个在镇里(景德镇)做事的宗亲。

她再婚后有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

伯母的小儿林子是我的同班同学,年年做班长。他遗传了母亲的秉性,遇人即笑,是那种真诚的从肚里笑出的笑。

而我那时却是一个屁事不懂非常淘气的孩子。我每每匆匆忙忙赶着去上学,迟到是常事,又缺书少笔,基本是个鬼混的角色,上学对我而言是苦涩的差。好在路过伯母的菜园子,总能看到她的微笑,有时伯母不在菜园子,多半就在她家屋后的场地上和九毛的母亲还有别的女性村民聊天。她和别的女人一样,手里拿一只粥碗,空的,因为稀饭和咸菜倒到肚子里只要分分钟,过光景的人却要在屋间的空地上说云说雾说柴米。

林子和我同宗,我不知道他是什么辈分,伯母是以前的伯母。愚笨的我叫不出口。

伯母不计较我不称呼她,从来都是慈祥的对我微笑,有时称呼我为“崽”,问爷在外面回来没。

只有微笑,没有故事。

微笑成了永远的风景,一年年,很多时候都能记起。逝去的岁月总有些美好刻骨铭心,伯母的微笑就是其一。

其实伯母是有故事的,只是有故事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她和伯父离婚,家族里没有任何人说他们因为什么离婚,没有人说伯父什么,也没有人说伯母什么。但伯母在我村的时候,正是“娘子军”的人物之一。

我村的传统,男子必然要学门好手艺,代代相传,到我父辈,依然家家户户都有手艺人,石匠、篾匠、桶匠的手艺方圆数十里闻名。一化三改的红火岁月,很需要优秀的跟党干社会主义的农民,这在我村就遭了难题,能干事的男人都在外面。好在有一些女人,非常能干,又非常有跟党走的热情,就出现了“娘子军风风火火大干快上”的风景。曹三英、刘菊花、曹粟女、成红梅、成银娥、程银娥……其风貌一点不输于《五朵金花》里的金花们。她们入党、学文化、学牛耕,完全是一副妇女能顶两边天的气势,她们无一例外都学会了抽黄烟,习惯了一边抽烟,一边和大老爷们一样的议事,商定村里的工作怎么做、突破性的路子该怎么走。

女人做爷们的事,比爷们做得更完善、缜密,更有智慧。

后来的岁月太红火了,刺得人睁不开眼,这些女人疑疑惑惑,到底慢下了脚步。那些在外面做手艺的男人们终于回到村里,女人将岁月怎么过的权力交回到男人们手中。

有些事突然就变化,变得说不清道理。

曹三英和我的父亲细声细气地协议离婚,去了浮梁,姨妈(曹粟女)跟姨爷(海龙子)去了彭泽百泉湾,后来还带去了刘菊花,成红梅也离婚再嫁到陶公汊去了,程银娥还是做妇女主任,伯母呢,在更早的时候和桶匠伯父离婚,后来嫁到邻村。

那段非常瑰丽非常唯美非常令人念想的电影消失在岁月的长河里。

故事没有了,很令人感慨,很令人念想,不知怎么,上辈人就是不肯叙说这段往事。

故事没了,人还在。

上学的路上,总是遇到那个慈祥的人,她称我为“崽”。她要是一直是我的伯母的话,我当然是她的“崽”,她早已不是我的伯母了,我觉得我还是她的“崽”。

父亲做手艺回村,去大队部侃大山的时候也遇到过伯母,伯母会非常亲切非常和善地称呼父亲的名字,说着什么我如今已完全记不得。我的父亲,曾是她的叔子。父亲在大队做会计的时候,很红火,缺水少食时,伯母也曾献粥献饭献炒面。父亲被批判,差一点坐牢,受过许多冷眼,伯母大概不论道政策上的是非,却一如既往待父亲和善如亲人。

世事如掀书,伯母也会老,老了的时候也很健康,慈祥的脸上被风霜染上了别的内容。

伯母的大儿病故,林子在德兴矿上做校长,因为种种的原因,伯母没在林子的身边。风云变幻,熟识的面孔一天天少去,伯母到底也被一种叫孤独的东西包围,她大概也有觉得无处可去的时候,就去一家樟树林里的超市,其实不是要买什么东西,只是想看看那个叫彭子的汉子。想呼他一声“崽”,彭子多半在学校里,那就呼彭子老婆,也是“崽”。

人不是什么时候都有故事,没有故事也不要紧,几十年如一副静态的油画也很是可以的,静着静着也会如抖音视频一样小幅度动起来。金色的阳光,哼着古谣的草垛,湿漉而散着暖气的菜园子,一个女人,安静地立在菜畦里,对慌慌张张跑过的赤脚顽子和善地微笑,看顽子脸色菜黄,再贴着心肝呼一声“崽”。或者拿一只查蓝碗一双竹筷,和风霜里的女人们说着芥菜熬粥的事儿,遇到不晓世事的鼻涕娃,还是那么一声“崽”。这差不多也算是故事吧?

那些人中一大半都去了太远的没有电话、微信的地方,父亲也是。姨妈健在,在百泉湾很虔诚地吃斋信佛。一个经营酒店的老总在微信圈里发一张照片,一个慈祥的老人,端着一张红艳烫金的证书,上有文字:成红梅同志入党五十周年纪念。是呀,成红梅同志也健在。由她,我又想到娘子军,想到了黄烟草白雾弥漫的岁月,想到了伯母。

艰苦的岁月里,我们有混着汗臭的青春的芬芳,有模糊又灿烂的理想,还有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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