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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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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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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花看

棉花.jpg

七月半,借花看。

赣地人有这样的歌谣。

其实正是立秋、处暑的季节,得暖才开的花早就灿烂地开过、谢过。就说南国四季花开,这个季节的三角梅也只有疲惫的脸色。

借花看,看的不是花,是棉花。

灿开的白棉花不是花,是果。棉花的种子藏在白伞衣中央,种子成熟了,伞衣也完善了,只等风。

无论南风北风,伞衣把种子带上飘出去,到远远的地方,挑个地方降落,看似被草木挂住,其实是有了寄托,之后伞成了温床,护着种子在土里孕育,来年桐花落地的时候,新生命就会诞生。

但人却侵占的棉花的果,不等风把棉果吹走,先摘了,晒了,选了,脱籽,成絮,防线,织布,成了人床上的被身上的衣,榨籽成油,作食,作皂,生生把棉果化骨扬尸了。

人于其它的生命来说,简直是恶物。

这比起用兽皮作衣,那却是善良、勤劳又有智慧的行当。

是啊,以土地为生的人,种棉,做的是予人温暖的事。

从桐花开,到七月半,眼看半年过去了,汗水的结晶就在那依旧火热的地里。棉桃是绿色的,上面有胭脂色的斑点,沉甸甸弯着腰,不哭也不笑。农夫也是,不哭也不笑。

棉桃.jpg

过了许多干旱的事,又挨过了许多次的虫害,到底挂了果,看上去挺饱满,数来数去,是不丰不欠的招势,靠土地活命的人,这就算是可以了。所以不哭。

但棉桃还未出棉,那桃能不能及时灿开,裂果前有没有可恶的棉铃虫钻进去作祸,都是未知的事。棉花需要足够的光照,过了七月半,日头往南窜,是说秋天的日头一天比一天善,要是遇到连绵的秋雨,那就很糟心了,胖胖的棉桃傻傻的吃水吃肥,就是不裂果。吃傻了,蠢死了,摘下来铺地上晒,压破果,有胎死腹中的棉,无量,无质。棉铃虫钻了果更是伤人心的事儿,那果也是迟迟不开,等到农人心焦成灰,果裂了,却是瞎子棉。棉籽被虫吃了,棉丝儿早死了,果托里有少量黑色的瞎胎,值不得几何了。

希望总是不灭的,六月之后走的是下半年的运程,棉花总是呈渐次灿开的趋势,一般是,那些得肥饱,喝水足,光照好的优秀分子,提前把果裂了,给农人许多欢欣。

这就是借花看。棉花有是有,只是三几朵,比方借君看而已。

推广种植棉,是洪武年间才首有的事。

没有棉花之前,中国人种麻。

不要责怪孟浩然吃人家的鸡吃人家的高粱米饭还喝人家的酒,说桑说麻就不说借花看的事。人家吃那餐饭的时候也不是七月半,但也差不多,菊花初开,重阳未到,想来该是中秋次第了。关键人家那时没有棉花,借花看一事,天下没哪个神圣能想起。

从长江来到珠江。珠江边光照足,多雨。本来是适合棉花生长的,但多雨会严重损害棉绒的质量,沿着珠江岸跑,日起跑到日落,没有棉花的踪影。

我依然会准准地因着七月半,想到借花看。

我们许多的青春泼洒在棉垅里。因为有太阳的恩赐,因为有借花看的希望,头发使劲黄,皮肤使劲黑。我们选苗、补苗、施肥、垅行、拔草、打边枝、掰赘芽、打顶芯、喷药、捉虫、放水、摘棉……所有的活计都是在盛热中完成,我们知道棉的叶、棉的花、棉的桃、棉的棉的特殊气味,熟知自然生长的哑豆、小蒜、老鸦蛋(曼珠沙华)还有蚱蜢和各种害虫的形状和气味。当然,我们自己的膻味也弥漫在棉垅间。

热,渴,饿,都不算什么,揪心的是天干,正要盛开的叶蔫了,正要坐桃的花落了,天哪,这样下去,今年怕是要甩空手网了。母亲说,不要焦,端午已熬过,社火也拎了,七月半就快了,七月半,祖宗来,祖宗不走灰路,就是说十四、十五两天,神明送雨。

说机站上明天抽水呢。

呵呵,那可是起死回生的事呢。

十四岁时我管过一个生产队的棉地灌溉。

一个人光着膀子在烈日下奔跑,满垴的棉地,层层级级,或大或小,或弧或方,或短或长。得在放水前设计好水路,先到哪再到哪,无可错乱了算盘,有时要筑好大好粗的沟坝,久干的土是浮松的,要筑起一个能关水的坝非常不容易,急得无法想,干脆把住屋上的门板取下扛来挡水,坝成,才觉得身上被晒得火烧火燎。

水来了,惊心动魄的事,跟着水路走,及时补救大小土坝,不要浪费了水,尽量让每一株干渴的棉喝上水。而这个时候,放水人早已又渴又累,每每想干脆躺在烈日下,休闲一刻,但水还在走,许多的棉花还在受旱,停不得手啊。

夜来,少年躺六寸宽的条凳上和蚊子无休止地争地盘,困倦,不理蚊子,迷迷惑惑睡去,觉着身子还在挖土筑坝,还在争分夺秒,还在咒骂自己的无能,机子停了,还有些地方水路没到,那些可怜的棉花就只能等七月半祖宗的恩赐了。

隔几日,身上掀下一层透明色的死皮,一张又一张,不觉的有啥不对,倒是觉得挺好玩。

七月半呀

日头往南窜呀

敬得天神

借花看呀

母亲的歌谣,母亲从她的母亲那里听来的歌谣。

听来,好似是祭神的腌菜粑做好了,夜来看火烧云在天空煽情,仙女驾着云彩来。仙女,仙女,你扇一扇吧,一扇掸千里,再扇蚊无踪。那就华丽转身,一扇再扇,棉风徐来,稻香弥漫。仙女,献给你一碗饺儿粑,借你头上那朵棉,看看品品,多少好棉在天边。

翌日,母亲踏着露水来,举着一朵绽开的棉,一路轻松地走来。

七月半,棉花绽了!

多好的棉花,雪花样白,饱饱满满,蓬蓬松松,准是一级29的货呢。婶子是你那七分地里的吧,那三角地,历来瘦,到爹子、婶子手里调教得肥力饱,婶子今年好字运啊!

母亲谦虚地笑:细佬说得好,也就借得好花看,三朵、四朵,转过身看还一朵呢。天保护,再得两场不大不小的雨,大家就都得好年成了!

寒露、霜降。

能摘的棉花都摘了,瞎子棉也不曾漏一桃。希望和现实,总是隔着好长一程路。好在曾揪心的绝收的事并不存在。祖宗睏在土里保护呢。

一级29是梦里的事,二级29也落了空,三级27,低是低了点,也还好。不怪天不怪人,怪自己心狠心蠢,该断肥的时候没断,该摘花的时候又去筻鱼就让灿开的棉花过了一场雨。

今夜正是七月半,月圆的日子。

我只在南国,母亲还在故乡。

母亲必然是在昨夜烧了纸,今夜再烧。祖宗来家都半月了,如今正是送祖宗归山的日子。

得有腌菜粑,不能没有供品。

我幻想,粑儿盛出来,明艳的火烧起来,月亮升起来,地上不再黑,伴着星宿的有云有苍狗。

桐花不再,棉地不再,青涩的青春不再。

歌谣还在,母亲,您那里没有网络,想听戏也不可能。

要么,我给您唱四季谣吧。

春雨惊春清谷天

夏满芒夏暑相连

秋呀,秋呀,朗格里个那个秋……

哎呀,打住,借花看时鬓已霜,接下的日子还在咱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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