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从明朝做到今。是说镇里烧刀字碗。
镇是景德镇,当年叫昌南镇。烧得好瓷器,有官窑,有民窑。
民窑也可以烧青花瓷,画青花的师傅却难养,正经师傅画个碗,要收不菲的银钱,靠土地吃饭的百姓端不起这样的碗,那么就只能烧白胚了。
某年某月某日某个做白胚的师傅,心血来潮,谋来丁点青花颜料,在白胚上胡乱划几笔。
刀!
师傅不识字,随心两笔,不知道自己划了刀字。要知道是刀字他也不会干,刀是杀人的东西,碗是吃饭的家什,咱不过是想在碗上糊弄点带彩装文的东西,谁知道竟然划成了刀。
既然都划了,那就划一筒(一打,十二个)吧,不然怎么卖?师傅于是依之前的笔势,再划了十一个。
这碗摆出去卖,一筒烟功夫就卖了,价格如旧,却好卖。
后来呢,干脆照这个样,把所有的白胚都划点“青花”,都还是出自那个师傅之手。
就开发了一宗好生意。
后来呢,别的窑户学样,也划起了刀字。
刀字碗就这样陪伴起万家烟火。
我儿时对这个刀字充满了神秘感。觉得该是什么样的神迹,每每盯着那些形态相近却也各有千秋的刀字发呆,幻想着那刀字不定什么时候会从碗上跑下来,和夜鹭打着江口,随秋风跑到我的堂前候着,之后寻我,在我睡死的时候把我的耳朵还是什么地方咬一口。
觉得那刀字有些鬼气。
有时又觉得有些神气。
鬼气和神气的差别,在于神是救人的,鬼是害人的。而且,鬼的伎俩见了神法统统云消雾散。
那些年,我们虽然黄瘦,虽然每次吃红薯稀饭都吐酸水,但真的一直很有梦幻地活着。
怕着鬼,幻想着神。
刀字或许并不鬼,而是只是有些诡异的神。
想来想去,刀字充满着古老的人气。
我到五岁时,还是吃竹筒。这是乡里话,意思是用竹筒吃饭。
但那竹筒却开裂了,稀饭汤会从裂坼里流出,流到我的肚皮上。
竹筒是爷爷削制的,他的手艺好,但他没有办法让竹筒不裂坼。
不知道盼了多久,到底盼来了用碗吃饭。祖母千叮咛万叮咛,不要打破了碗。
不会的,不会的。我一定非常认真地端好碗。不会打破碗的。
碗是这么一种好东西,晶莹贼亮,不馊不烂不裂坼,能用多少年?这个随人说,只要不砸不掉,一万年如新。
可是我不久就打破一个。这是顶碗惹的祸,要是按父亲的教导用手指掐住,必不至掉碗。
父亲也会每次都谆谆教导:要用指头掐碗,不能用手顶碗。
我所见,大孩子却是用手掌顶碗,所以,我也就偷偷地用手掌顶碗。
随便谁把我撞一下,碗就掉地上。
噹!
碎了。
哎呀,这可是查蓝碗呀,这可是某个卖木籽的时候揺船上街买的一筒查蓝碗呀!
奶奶心疼的不能呼吸。
那时,我羞愧万分。
我不会再吃饭,会把碗片一次次地拼起,幻想有什么东西涂一涂,碗就粘好了。只是幻想而已。拼得久了,知道放弃,就挑几片不错的三角瓦片,很认真地试着边楞的锋利程度,找出最好的,怯生生地送给祖母。
祖母会接受。
新开裂的瓦片是非常好的刮丝瓜、葫芦的利器。
任凭是多么老的丝瓜,用新开裂的瓦片刮,怎一个爽字了得!
兄弟四,我上面一个哥。打破碗的不止我一个。所以,我家吃的丝瓜常常的非常长而且大的。老是有些老,我们有好的瓦片,刮丝瓜所向披靡。
查蓝碗,就是刀字碗。不知道乡里为何不叫刀字碗。查蓝是什么蓝?查蓝就是查蓝,就是瓷器上那种蓝。查蓝也不仅仅是用来画刀字,有时,在刀字旁也会乱走龙蛇。
中国有规矩这词儿,凡事难得有开头,一旦开头,跟风的不断,跟风的路子,美其名曰规矩,或传统。农家老少爷们吃饭的碗上要画刀字成了烧瓷器的规矩。碗的尺寸也有规矩,小一号的,是叫饭碗,其实农家不用这个吃饭,其得名大概源于财主家的斯文做派,大一号的,是家中劳力吃饭的蓝边碗。蓝边碗也只是口面比查蓝碗略大,深度却不及查蓝碗,碗外面画一道蓝痕,就是蓝边啦。没有刀字,也没有“鬼划道符”。
蓝边和刀字,其实都是查蓝,很原始的釉下彩,色如天,如湖,不知道为何叫查蓝。
刀字碗,跟刀屁关系都没有,但这个刀,就这样陪伴过中国百多亿生灵。
如今景德镇有非常好的刀字碗,真的是声如磬,颜如玉,周身没丝毫瑕疵,造型那简直是无可挑剔。只是价格也不菲了。贵点不算什么,好东西就该贵点。
刀字还是刀字,刀字好多讲究。
色泽浓淡干湿啦,刀字走笔的洒脱程度啦,这刀字和那刀字的机巧变化啦,种种种种,说起来可以写书。更不要说碗的造型是怎样怎样地古典,怎样怎样地符合景德年间的尺寸。
那碗,我细细看,真是好。
其实,当初的碗,没有这么好。
梁山寨,众好汉摔碗盟誓,确实是瓷碗,但没有刀字碗。
那年我在九江月亮湾地摊上淘了个碗,明朝民窑,没有刀字,非常的粗糙,是古物,不算古董。
刀字碗,本该是不再有的东西。
如今,民用瓷工业景德镇算不得老大,充斥市场的几乎看不到刀字碗。刀字碗却活在几亿人心中。
不知是哪个高手,敏感到刀字就是不错的文化。
那个刀字一点也不像刀,分明是一个从蛮荒一路走来的人,裸露着脊梁,干瘦的身,做得累了,盘腿坐地上小憩。手臂粗壮,小腿修长。
天哪,这不就是炎黄的形象吗?不就是尧舜禹的子民的形象吗?
吃过太多的苦,摔过太多的跤,经历过太多的生死,这个人还在,精瘦、干练,无身外之物,坐在那里,头靠着膝盖,悠然睡去,种种的美好,不灭的理望,就在梦中。
这个人永远青春。
刀字碗成了今日瓷都一道风景。
去景德镇,或者根本不用去景德镇,买非常好的刀字碗,用这碗喝汤吃饭,你差不多算有钱还有文化的人。
我幻想,用这样的碗,为某个过生日的亲人盛一碗面,那是好到了没法的温情。
摸摸碗,真的温润如玉。被温润的心,不自觉地想起当年的苦涩,当年的追求,当年的灵机一动,当年的至诚和坚持。
这个当年,可能是康雍乾无法想象的当年。
这个当年,却可以是我的当年,打破一个刀字碗,吓得胆战心惊,羞愧欲死,躲在人家猪圈里不敢回家。
饿一餐不是事儿,刀字残缺了是事儿。
刀字残缺了还有什么办法?
残片还在那里。
选几片锋利的碗片,送给奶奶或是某个罗家姐。
用锋利的碗片刮丝瓜、葫芦,生活变得水性脆嫩起来,即如丝瓜和葫芦已经有些老也无妨,如歌的岁月就换了种和弦。
啩啩——
新媳妇白茶
拜到罗家
罗家姐
刮丝瓜
丝瓜肚里一片云
……
那个我从来没见过的罗家姐,用来刮丝瓜的,就是某个如我一样混账的娃打破的刀字碗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