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雪夜彭城的头像

雪夜彭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10/21
分享

有一个圣者过水来

叔公康恩,原是我祖父的徒弟,好似并没有学徒多久就不做蔑,成了工人,做工人也没几年又自愿支持农业生产回乡种地,等到地是一家一家种的时候他又去了山里做手艺,从山里归来时,他走古道到饶州,再过水到周溪。

我听他喊我奶奶为师娘时他为村里看稻子,提一根赶牛鞭。

他有书,这在当年,这是非常难得的。他的书很完整,就是一整套,四卷,有几次我动了心,想开口借他的书看,但到底没有底气,觉得自己还达不到让他信任的程度,所以他的书就一直藏在他那一间屋子,

他其实只是上过夜校的扫盲班,估计全部加起来也就认得几百个字而已,那四卷书是读不下来的,他也自知之明,说这辈子怕是读不完那套书。有几次他也很认真地端着书读,读不了几行就收工。

那是宝书。他说。

这样的书他父亲也有,

他父亲也是个手艺人,年底才回家,有一次他拿出书读给我们听。当然他也读不全一篇文章,不认得的字他会停顿,给我的感觉,读书是非常神圣非常有趣的事儿。

他家的枋片上贴着两面旗,纸做的。这在村里是绝无仅有的。

我做农工的时候他才四十多岁,不知什么原因,他腰不好,做不得重事,有没有农业技术,扶梨拉耙都没他的份,这样的人做农业当然是靠边站的角,但他的忠诚是出了名的,所有的人都可以相信他。他就做看牲口的事儿。

那时的农民住房是非常的破烂简陋,没有几户人家可以修得起像样的猪圈,牲口一般都是散养的。这对农业生产非常不利,牲口会跑到农田里去吃庄稼。饥饿的牲口打个喷嚏的功夫可以把庄稼吃倒一大片,这可真是破坏农业生产的大罪过。生产队下禁牲口令,强制农户关猪、绻猪,专派一个劳力看护庄稼。我做过,更多的时候是康恩做。

任何时候,有人对政策质疑,他都会说:要相信党,相信党的政策。

但他也信鬼。这个我在《活在宗谱里的瓦屑坝》里说到,他在昌江西岸往饶州走的途中,路过鲶鱼山,遇到一个女鬼,穿什么什么衣服,提一个红洋巾包袱,那鬼说她是人,和丈夫怄了气,回娘家,走不动,要他驼。他说,你是鬼,驼不得。

这么说他和我一起看船板的时候是怕鬼的。

那时我们两个人轮班看船板,船板是浮梁山里采购来的,走水路到了曹其河滩。有个草棚,是我们过夜的地方。那地方非常荒野,草棚没有门,稻草苫挡不住北风,防不了人也防不了野兽,更防不了鬼。要是两个人一起看就好了,但那是不可能的,我在的时候他不在,他在的时候我不在。那些夜晚,我基本都是害怕得无法入眠,被蚊子盯不算什么,难的是要忽略心中的鬼。如今我想到康恩那时必定也如我一样,怕鬼的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但是任何时候都无法诉说,一个党员,一个男人,做着不累的话,怎能开口说怕鬼?可就是怕呀。

我见识的他单身,有个后娘也不跟他一起过,做饭、洗衣靠自己,但他非常缺乏生存能力,不会种菜,不知道每天必要的菜在何处,我之所见,是他采路边、田径旁的野生小蒜做食。他是至诚人,绝不会偷盗,不劳而食的境况一般是别人家女人看他可怜,送他几把碱菜、薯藤。有一次,湖下咀人扯大网,我当值,渔民对我讨树皮烧水泡米面,送我一碗不好卖的鳑鲏鱼。我喜出望外,觉得捡了个大便宜。但我没有分给康恩,想起他一个人的孤苦,每每自责自己自私。要是分他一半鳑鲏,那他也得到一个美丽的黄昏甚至一个夜晚,那多好。

他原是有妻子的。他母亲过世早,祖母带他长大。祖母怕他讨不到老婆,早早养了个童养媳叫阿梅。阿梅非常能干,年纪小小就成了优秀农民,入了党。非常顺利地和康恩结了婚。但过不多久阿梅就要离婚,鬼都不知道因为什么。有人说康恩太傻,筑堤坝的时候,吃公家饭,康恩吃不下饭,把饭匀给其他民工吃,却不给阿梅吃。人家说他不该那样待阿梅,他说:坝是大家筑,为何一定要把饭给她吃?也有人说不是因为这样的事,主要是因为他那人特忠诚,凡是见不得光的事他是决不干的,他概认为夫妻之间那事儿属于见不得光的事儿,这于他非常的矛盾。解决矛盾的办法只有一个。两个人离婚了,谁也不怪谁。

我看过那个女党员的照片,是一九五八年吃食堂时的一张村干部合影。那年我去彭泽百泉湾姨妈家,姨妈的邻居菊花婶子有这张照片。照片里有几个村干部、里面有我的父亲,还有几个妇女党员,菊花、银娥,另外一个很美丽的女人我不认得,菊花婶子说那是阿梅。

哎呀,康恩有过这么美丽的妻子呀!要是不离婚,一直过着,康恩该是多么幸福啊!

要说他的命运也挺好的,在人民公社化之初他就成了工人,在庐山和上饶做事,那时农村十分工的劳力每天收入只有两毛钱收入,他一个工人月薪有几十元,非常不错的。晚年他萎靡的岁月里,他告诉我原来他的工资一分一厘都交给了某个人,他只得工分,这着实像天方夜谭的故事。他抱怨说:某个人拿了我的工资做了屋。令人不解的是,工资是他领,是他自己亲手交给人家的。大概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那样做。

改革开放后他突然无路可走,他不会种田,分得责任田就给了异母的弟弟家。到底混不下去了就操起了篾匠的行当,去浮梁山里。几次我见到他从山里回来跟他寒暄起,知道他只是做着很边缘的事儿,他手艺不好,手脚慢,出工不好且不多,所以只收很少的工钱。在他看来这样也不错,饭是吃人家的,在东家家里打地铺,钱多钱少都可以攒着。他死活不用钱,回家的车票也舍不得买,几百里路他都是步行。因为他,我才知道景德镇到周溪古道是走昌江线到饶州,从饶州搭便船过水。

没有妻,在他来说好似不算大问题,没有儿,他却有些伤悲。异母的弟弟生两个儿一个女,弟弟愿意写一个到他名下,这样家谱上他是有儿的。他觉得这很好,非常高兴。为此他是要付出代价的,弟弟要他每年出养儿的钱,养到十八岁,甚至要他出教养婚配的钱。能出钱养儿,这在他来说是一种权利,所以非常乐意享受这个权利。他所有的钱,其实都是攒着为了养这个儿。这个儿其实根本不和他一起生活,只是随他的父母,不改口,依然称他大爷(伯父)。

这个儿后来,后来,怎么说呢?就说有家归不得吧。

他还是年复一年去浮梁山里赚钱,直到他身体确实不行,没有人要他做事了,他才历尽千辛万苦逃荒一样到故乡来。

一下病倒。

弟弟正要做大事儿,要钱,弟弟在病榻前跟哥哥说了好多好多的话,康恩含着眼泪把存折拿出来了。有七千多元。这个钱本不是给你的,他对弟弟说,俺本想积德做间学堂的。村里早先有学堂,后来学堂屋倒了,三十多年,细顽子要过屋场读书,过风过雨不易。

当时七千多元很可观,一下子弟弟就成了煤球厂的股东。

康恩没有死,渐渐的活过来了。

这对他来说却不是好事。活着太难。他已身无分文,土地也没有了,身上衣裳口中食没有了着落。

康恩差不多成了一个乞丐。

他并不真的去乞讨。只是到人家店铺门口,看人家的风光,因为另类,人家会注意到他。店家可怜他,会给他些并不能当正餐的食物。

他就这样过,这样过必然会生病,生病了就起不来。

没人为他治病,他就死了。

弟弟承担了丧事花销,得到了他的半边屋。

半边屋里,唯一的财产是那部不知道他读了多少页的书。

很多次想起这个人,想写写他,让世人知道有这样的人,让故乡人记得有这么个人。说起来故乡还有一些人知道他。对他的评价就是一个字:忠。忠得有点傻,有人干脆就说这人傻。对,这人忠了一辈子,或是傻了一辈子,都是他自己情愿的。是积极主动的。为了忠,为了傻,他一辈子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不做自己认为不该做的。他一辈子不骗人,不刻意谋私利,不说人家坏话,认准了跟共产党走就一条道走到底。他一辈子不吸烟不喝酒不近女色。夜幕下的男人,一辈子总有些时候有些不能冲印的底片,而他却没有。这有些圣者的味道。

但他不是睿智的人。他甚至做饭自己吃的能力也很差,当然也不会赚大钱,所以过得不怎么好。这不是他的错。

他有缘做过工人大哥,有缘走饶州古道过水来,有缘以一个匠人的身份谋生到底,有缘以文盲的出身读高端的书。他是有缘人。

最精彩的,是他有大缘分,一辈子不说昧心话,不说假话。说真话是人生最大的消费,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承受得起这个消费。康恩能,这么说,他也是个富人。

夜半醒来,数故里人物,从棠荫岛到陶架里亭子,许多人都模糊,康恩是明晰的。如夜空里的小星辰,掉到湖水里,还是星。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