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说鸠集地界,就说古南城,凡做神中的,哪个敢摇过头铃?但法庆是敢的,一把铜铃从上街摇到下街,哪路神仙也唧声不得。
摇过头铃,那就如打师卖药挂横牌一样,横牌一挂,就是横行天下。不是天大的本事不要动这个心思
法庆是有真本事的。
法庆是道士垅人。根本却在港头。祖上到柴蓬杠上做道士,东道多了,也就不回港头住,在湾里江家背后搭个棚子藏身,后来买田置地,样子样孙,成了村落,就是道士垅。到法庆十二岁时,村里有了瘟疫,人都死得不剩几个。大房里只剩得法庆一人,只身外逃,到得湖北地界。有好心人收留了讨饭的法庆。那人家主人是个有绝技的郎中,膝下有一女,尚未及笄。主人有心收法庆做个上门女婿,就尽心教其医术。到得一个春雷炸响的日子,法庆明白过来,声称:恩公在上,俺法庆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得恩公大恩,没齿不忘。只是俺偌大一个道士垅,不能失了香火。在下万不可贪图享乐,入赘他乡。那人心中悲苦,却不责怪法庆,给些盘缠法庆,让其去了他乡投另一医家。这家主人是个江湖奇士,教得法庆许多本领,就让法庆远走高飞。
后来的事谁知道呢?
法庆是我的外公,娘说,法庆一行有了三人,一个做药师,就是法庆;一个做打师,叫王金彪;一个叫法师,叫做什么,娘想得头疼也想不出,后来我见了外公,又忘了问。我想学的是武艺,不想学法术。
后来呢,他们三个骑骆驼云游四方,说是骆驼过寒山时倒了,从沙山上跌了下来,咔嚓一声,三个人的缘分就到头了。
法庆就回到了道士垅。
这太笼统了,不清晰,娘就是这样说的,编不得,造不得,只能这样说。
到红卫兵造反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外公法庆有什么本事,只知道他成分高,被谴出故土,做放牛的营生。
在陶公汊落户的江友德看我十四五岁依然双手抱咯吱窝,一无是处,指点一条道路:你外公法庆,本领十分了得,何不投他学个隐身八卦?
隐身?哎呀,那好啊,咋好?就是,嘿,就是,就是,可以,可以,不说。但那个扁嘴老人,放牛为生,哪有这样的本事?
友德说,法庆,本领高强。
那天法庆随几个青皮后生上街挑桐油,在大路沈家地界,看得两个背枪的后生押着一个女人,那女人有好几份姿色。一青皮说:法庆,做个法,让那女子溜裤。法庆摇头:不可,这是作孽。青皮不依不饶:想来你的本领全是假的,不然为何不敢?她在那里,你在这里,她自溜裤,怪罪你不得。是真是假,你今天都要显出白袍,不然明天批斗,让你跪贝壳。青皮见法庆低头不语,抢上前,打个叫口:“民兵同志,这是抓住了哪里的坏分子?”长络腮胡子的民兵不予理睬,只是把那女人背后的绳子勒了勒,女人呻吟了一声。年轻些的小伙子,也很严肃,放开女人的手臂,把背上的枪取下,拉了一下枪栓,对青皮说:“在贫下中农的保管屋里搞破鞋,就是破坏农业生产!那个骚牯逃跑了,把破鞋押到公社受审!”
哎呀,搞破鞋!
大家快来看哪,那个女人搞破鞋!
搞破鞋是干什么?
这个都不懂?真是,搞破鞋就是——嗨,搞破鞋就是,三槐你说,搞破鞋是干什么?
青皮脸色红了起来,颈筋梗起,赫赫一笑,露出满嘴烂牙,上前扯住法庆的担子,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就跟、跟、跟扫地一样,你不扫,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法庆,快,你做个法,让那个女人的裤子溜下来,让大家看看,破鞋是什么样子。
好!法庆法庆,赶紧做法,不然你罪责难逃!众人喝起彩来。
青年民兵听得这些乱话,也来了兴致,咳了一声,沉着脸,很认真地对法庆说:“坏人都是一伙的,你妖里妖气,看样子也是要挨斗才老实的。你要真能剥下坏蛋的画皮,也就等于你是好好——”
“哈酒!”青年民兵打了个响响的痛快喷嚏。
“好人。”民兵补上未竟的话。
法庆放下担子,去路边拾根稻草,往自己要上围了,念念有词,喝一声,稻草断。
“哎哟”三槐突然惊叫,蹲下,脸色发白,两眼瞪得溜圆,结结巴巴地尖叫:“有鬼!”
法庆说:“没有鬼。人死如灯灭,没有鬼的。”
“法庆你怎么作法作到三槐身上了?”有人质疑。
法庆就哀鸣:“我也不知道啊,如今人民政府了,哪里还有什么法事?想必三槐同志是饿了,就头晕的。”
“鬼话,我早上吃了一碗菜粥还有一碗红薯,桐油还没上肩,咋就到了头晕的地步?法庆坏家伙,故意害我!”
法庆不言语,手指往南一点。
哎呀,这是咋了,对面晴得好好的,咋就乌云陡暗?
“罪孽呀,罪孽。”法庆轻声哀叹。
是呀,这天咋不警觉间就变了呢?
“阶级敌人搞破坏!”络腮胡子眉毛紧蹙,提醒大家。
“对,阶级敌人搞破坏,梦想变天!”
法庆辩驳:“这是哪里话?六月里落雨隔牛背,这天说变就会变的啊。”
“不行,我肚里搅人,好似狐狸精在抓肠挖肚,真有鬼!”三槐蹲地上不起,哀嚎起来。
“真没鬼。”法庆一根手指从南向收回来,好似要点向别的方向。
“哎呀,你不要指我,不然我毙了你!”青年民兵看到那根指头好似要点向自己,非常警觉,非常恐惧。
这下法庆眼不看众人,说话果断起来:“天有理,地有道,世人自尊之。”
络腮胡子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海鸟牌香烟,对各人敬了一支,再自己点燃一支狠狠地吸了几口,咳嗽了好一阵。把青年民兵扯到一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青年就附和:“哥做主就是!”
于是络腮胡子就在地上捡块破碗片把那个女人背上的绳子割断解了,对女人打个耳语:“妹子快跑!”
那女子没跑,蹲下抽噎起来。
“这是什么话嘛?咋这样呢?不能怪我们两个嘛,谁说搞破鞋的,我没说啊。”青年民兵看女人苦得伤心起来,竟然不知所措。
“那不是治安主任报的案吗?也不是我们去捉的啊,这种事,看见的人都要倒霉的,我可没看见。功耀主任也是,好事不叫我们做,作孽的事叫我们做。八分工一天,人家上船打草的是十二分的底分呢。络腮胡子抱怨起来。”
“不管了,我们走,老子不想这六分工!”
“走!”青年民兵催促。
络腮胡子对法庆这帮人喝道:“你们不要多事,要是烂舌根,得老子晓得,老子碎你……”
眼神在法庆的苦瓜脸上停了片刻,又把话带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吗,兄弟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两个人把枪背好,也不再看女人,管自跑步往岔道抄近去了。
“走人啊,六月里落雨那是隔牛背,雷公霍闪就要来了!”法庆挑起木桶,顾自前去了。
“哎呀,这地方好邪,走人!”大家一窝蜂随法庆去了。
“法庆坏东西,老子明天斗你到娘跟困!”三槐也爬起,骂骂咧咧,挑起木桶赶去,肚子里的鬼也不知道哪里去了。
友德说,那天的场合他看得清清楚楚。“要说,你一个驼了阶级的人,整死你也是抽口烟的事。前好后好谁知道?再说,这家伙真有法力的,得罪他,搞不好他暗地里掰了指头念了咒,让你不得好死也未可知呢。”
友德又说:“不是俺帮法庆说话,怪怪的事真有,信不信随你。”
那天友德随几个渔民卖鱼,赤日炎炎,遇七八村妇栽田,开口乞茶,众女不肯。恰法庆在,就要法庆施法报复。法庆被央求不过,从旁边柳树上撸下一把柳叶,念几句咒语,把柳叶往水田里撒了。立马柳叶变成了餐鱼,鱼四处欢快游走。众女惊喜,用土箕啜鱼,人人得鱼不少。到得家里迟鱼,却又只是柳叶。
三槐说,又一日,十数个打得虎死的后生彼此间赌力,赌得火起,吵吵不休。输家搬出法庆,说要是能胜过法庆,卖担里的餐鱼尽舀,说转了屄嘴。
逼得法庆果然取竹梢一根,倾茶水少许在地,法庆把竹梢插泥土里,支支吾吾说些谁也学不来的鬼话。然后睁眼,说:好了。
一人上,抜竹梢,纹丝不动。
二人上,众人上。竹梢咬死地面不动。
活活见得鬼了。众人惊恐,赌力赢者无颜,输者也无喜色。鱼也不卖,网也不拉,灰溜溜去了。
还有呢,不是友德说的,是娘说的。法庆画菩萨在墙,作法,菩萨伸手,端得带帽粟米饭一碗。
那年我十三岁,或许就是十四岁,十五?不是不是。寻到鄱阳湖洲,见得放牛的外公。外公叫我到其独宿的斗室,指示我吃冰糖。其时物质严重匮乏,一般人家吃坨砂糖尚且算是败家,成分高的外公竟然冰糖罐好几个,罐罐满装白晶晶的冰糖。看得我心花怒放,只顾吃,吃得牙齿酸疼,倒也记得说要学隐身八卦。外公扁着嘴说:“顽哪,学那个做么得?”
于是无功而返。
到得实打实在吃了十五岁饭时,我再去找法庆,说要学神中。
法庆说:使不得。学功之时,已赌恶咒:何等功夫也不得传给自家后人,否则断子绝孙。
法庆又说:顽子你要学,去望江县一个十里桃花去处,找我师弟王金彪去。
于是我过彭泽,过百泉湾,过黄岭,寻十里桃花坞,餐风宿露,到得王金彪家。
此人已哑,布衣烂衫,整天拾粪为生。什么旷世奇功,影都没有。
后来呢,我又去了黄石,找那个法师,跋山涉水,也是无功而返。
问外公:“法师到底在哪里嘛?”
答:“顽子你听错了,他不在黄石,在四川。”
四川,隔千山万水,鬼知道那个法师在何方?
外公说:“顽哪,你天南海北已走过,困过几多没脚的床,叫过几多无爷的娘,活命的道艺应该也就有了。”
再问娘,娘说:“那三人,骑骆驼,过寒山,或许也不是寒山,是个什么山,反正骆驼倒下来,就像竹子一样倒呀倒了下来,那就缘分已尽,那就各奔东西……”
完全是瞎说。
不管怎样,我怀疑这全是假的。什么骆驼过寒山,什么柳叶变鱼,什么菩萨端碗,什么一根竹梢敌众汉,什么稻草一根脱人裤,全是假的,摇过头铃的发庆就是骗人的。
过了很多年,我姐的儿子,就是那个叫彭子的,我可不叫他彭子,我就叫他麻眼,凭啥叫他彭子嘛,就是麻眼,问我法庆的事。我怎么说?
他也说是假的,假的就假的,那还问什么?
但冰糖可是真的,麻眼你看我这颗牙,就是那时吃出的问题咧。那给我娘吃的鸡蛋也是真的。
阳秋子,我弟弟啦,麻眼叫细舅的,血压高得吓人,说话的声音也高得吓人,他告诉麻眼:“法庆是摇戈头铃的,想想,鸠集地界,任是别个谁也不敢摇戈头铃吧?”
什么戈头铃?麻眼你别听,就是过头铃。
对,法庆这个人,摇了过头铃,上街摇到下街。到老,到死,没人说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