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好得有萝卜

蔬菜突然贵得离谱，猪肉价却一跌再跌。好似要人家使劲吃猪肉。

我不大喜欢吃肉，日子过得眼见得艰难起来。

萝卜呢？

不知什么缘故，超市里总是把萝卜贱卖，我故乡的何老武超市，萝卜常常卖三毛九分钱一斤，天哪，这样的价格种萝卜的农户怎么过？买者管不得，先吃为快，有些会过日子的一次买许多，一时吃不了就晒成萝卜干。

后来知道，超市不过是拿出一两样大众蔬菜故意贱卖，贱到严重亏本的程度，要的是一传十十传百，说其店里货便宜得打鬼，人家来了，总不能只是买萝卜吧？万一人家就只是买萝卜呢？那也得卖呀，抿着鼻子吃屎，不会声张的。不管怎么说，萝卜不贵是真的。

但萝卜真是好东西。古代驼事的好佬说：好货不便宜。这于萝卜真不对。

萝卜好吃，这没有问题。

早先，生产队社员集体外出筑堤，一个月中公家会聚餐一次两次，所谓聚餐，就是公家弄个大菜，不是萝卜熬肉（俗称萝卜田里赶猪），就是萝卜煮鱼。那味道，就没有人说不好的。

萝卜煮鱼，更是入了整酒的大菜。凡乡里红黑喜事，出菜之首，必然是是一碗冻鱼，就是头天夜里烹的萝卜鱼，要是天冷，那碗菜已经冰冷，吃的就是冻鱼，要的就是这味道，萝卜、鱼、汤冻都是好吃得不要不要的，是下酒的上好菜。反着说，要是谁家整酒，竟然没有冻鱼，喝酒的人会吃得摔筷子，任你四两螃蟹一桌十只也是。

萝卜便宜，历来就是，这好像被罗隐先生喝了咒一样。人家罗隐先生本来是帝王的命，不知是出了点点啥子差错，未做“寡人”只做了个云游四方的先生，他那金口还在，三十六颗银牙还在，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大概说过萝卜乃救天下苍生之物，不能贵卖。所以，萝卜总是烂菜的价。

在饿肚子的日子里，我偷过公家地里的萝卜，总是没到萝卜长大的时候去偷的，匆匆忙忙跑过去，慌慌张张地选，找菜叶大菜束大的，拔起来依然只是指头粗的根根。偷一次，也不过是一根、两根，偷到手，不管心跳得厉害，扭掉菜，把萝卜放衣服上擦了，立马就放嘴巴里嚼了吞。

辣得眼泪汪汪。

总有些日子母亲会改善家里的伙食，也就是弄几个萝卜，放一小撮河虾干，混着煮了，那味道香得人找不着北。

我儿时，都昌人种不出大萝卜，这跟种子和土质有关，没有种子市场，农家所有的作物都是各自留种，大萝卜从水上来。

水，就是指鄱阳湖，湖之北而且东的地方是鄱阳，和我的故乡周溪只隔衣带，那里土地好，历来产大萝卜。走船的人从那里顺带买萝卜来卖给周溪人。

记不得在哪篇散文里我写过买“河萝卜”的感受，赤脚走在河床上，寻那有萝卜的木船而去，至今有如梦如烟的感觉。鄱阳人种的萝卜大得非常夸张，一个萝卜七八斤的常见。大萝卜其实有缺陷，就是多半糟心，水分少，相比味道也差，营养问题那时没有人讲究。

总的来说，鄱阳人的萝卜养了很多都昌人，当然，种萝卜的银钱，也养了种萝卜的鄱阳人。

我儿时黄瘦，有一次上学，同行者三四，旁观者三四，母亲对那几个女人说：我麻眼又黄又瘦。有人客气说：细时黄藤藤，大了好后生。谁知还真是。想来想去，我就是喜欢吃萝卜的缘故吧。

我读初中的两年，正是家里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在学校里炖午餐，菜是家里带去，一般是腌萝卜干，盐多无油，也常常无米，那就只好勒紧些裤带（勒紧了饥饿感就轻松些）。这样过了两年，我倒是长得比一般的同龄人还高些。想来，萝卜干绝对是赋予我不可或缺的营养了。

我十六岁时考上了师范学校，国家百废待兴，没有校舍，学校就安排我们去县里的中小学见习。其实就是教书。我挑着被褥和半箱书去了一个偏远的小学校，这学校竟然没有伙食。我和校长共同煮饭，没有菜。很感恩我的母亲，在我的书箱里放了一玻璃瓶腌制的萝卜干。母亲不知道去远方教书的儿子到底会过上什么样的日子，一如平时出门筑堤，备上一罐腌菜。母亲疼儿，另用菜油炒过萝卜干，口感非常好。在那所学校呆了两个多月，每日三餐，下饭菜就只是那一瓶萝卜干。我的计划是：每餐饭不能吃超三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食欲非常旺，每每想多吃一、两根，理性都战胜了感性，一次也没有超标。

回家过年的时候，人家都说我长得唇红牙白。那一瓶萝卜干的营养真神奇。

早先有个人“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这种简单朴素的生活当然挺好的，可是那个人却早早死了。他老师非常怀念他，赞颂那人的智慧和品德。每每跟人谈话，很容易扯到这个人头上去：要是颜回在就好了……其实那人有些蠢，中华大地科学还只是萌芽阶段的岁月，他老师一样是懵逼的，不知道人该运动，不知道该吃青菜萝卜。一箪食不多，但那多半是肉食，一瓢饮也少，不知是水是酒。那时的人文崇富贵，把青菜萝卜说成糠糟之物。要是那人真的穷得如庄稼汉，有缘吃青菜萝卜，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教书的，多半有咽喉炎，慢性的，说不准什么时候厉害，不伤筋不伤骨，但就是好不舒服啊。

我的诀窍都是吃雪梨，正弄得百无一是，吃一个雪梨，解锁一样。最近几年发现生食萝卜也行，明明是辣得人烦躁的货色，却一样对付咽喉炎，还是那个劲，解锁一样，这是乡里话，就是立竿见影的意思。

虽然这阵子萝卜价格也弄得有些飞天，六毛九变成了六块九，但时间不长，别的蔬菜价格依然居高不下，白萝卜价已回落到了一块几毛钱一斤的水平，窃喜。大米不贵，油不贵，萝卜不贵，这日子不就好过了么？

萝卜是好菜。

早餐下小米粥，最好把萝卜切成丝，油炒了，放锅里小火闷个十几分钟。那就花生米也可以不要，吃个稀饭也可以吃出“资产阶级 ”的味道。

中餐、晚餐，萝卜切成片，不习惯素食的大佬可以配100克瘦猪肉拌生粉，煎肉炒萝卜之后放没出菜面的水慢慢煮，佐以豆豉、生抽、耗油，十多分钟后出锅，那必然是肥佬们也眉飞色舞的“佛跳墙”。

你要的营养，萝卜都会给你，喉咙不上火，肠子不梗阻，头落枕，睡得似猪叫。这就是好日子呀。

还有，吃得一肚饱，睡一觉全消了，不担心满肚肥油呢。

好似也有人，天生不喜欢吃萝卜，任你把道理说得如丁如目，人家就是不吃，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估摸是其没有吃萝卜的福分。

我之所见，是喜欢吃萝卜的多。有个旧时同学，叫江俊文，发了大财，可算日进斗金。好酒量，却是布衣秉性，每每夜深送我归家，茶也不喝一盅，就喜好在我院子里的菜地里扯几个大萝卜生食。萝卜进口，痛快得呻吟。

商品经济的规律是好货不便宜，是说，贵东西可能不好，好东西一定不便宜。

应当也有些东西，始终被排挤在商品经济之外。那就不是这个说法，是不是可以这样说；好东西不要什么钱，如空气和水，又如作食的萝卜。

这么说，上天总是为缺少银子的人留足了活命的本钱的。

就怕人不识得这理儿，该识不识那是命里的讲究，跺脚也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