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渡原来无高粱

记起父亲喜欢喝的三种酒，清华婺、竹叶青和李渡高粱。

那时他在山里，我们心中的山里，是浮梁。所以，我一直以为那三种酒都是浮梁那边的酒。事实上，竹叶青来路远，是杏花村的；清华婺是婺源的，毗邻浮梁；这李渡高粱么？猜是可以猜一猜的，山里有水下来，有渡头，如章田渡，也有李溪渡。

父亲回家，每每会带回一两瓶李渡高粱，遇夜来弄到了小鱼虾，会邀几个乡党小聚，会很郑重地说李渡高粱什么什么，几个人都红着脸，喷着酒气，附和着父亲操的江湖好佬腔。喝了酒父亲会和人家下象棋。每一个棋子都是敞亮着自己的身份，脚下的路也是井井有序，没有陷阱机关，下棋的人，就凭自己的脑子和经验比拼。比着比着也有操娘倒屄的骂法，但我的父亲是绝不会骂的，喜怒不行于色，最多是缩缩鼻子。父亲下一脚棋，人家要想好久，一般人想好久也没用，几脚棋下来，人家就没棋了，人家就悔棋，一脚两脚不顶事，要悔好多脚，搬来搬去悔棋的人都晕了，父亲会帮悔棋者把棋恢复到对方安全的地步，继续下，这样一盘棋就拉得老长，我们本来也会看热闹的，但熬不过这悔棋过程的无聊。不见父亲输棋，也不见父亲得意，他赢棋是应该的，他自己也这么认为，赢棋于他是理所当然的事儿，父亲的小名就叫金砚子，就是我写的小说《马谣》里的大汉子的大儿子，我的祖父绰号确实是大汉子，他确实有个绅士堂哥叫明律，教他双马棋艺的那人确实就叫世全。父亲的好日子就是这样，在外漂泊一年半载，到头带一瓶李渡高粱或是清华婺或是竹叶青，与几个汉子分享，之后赢几盘棋。再之后，就啥也没有，等熬糖踩糖糕、切糖糕吧，那时又有父亲的重头戏，他有好的磨刀石；有好的磨刀技术；他踩糖糕的动作非常优美，简直胜过太极拳高手跟人过盘的招式；他切糖糕的动作非常快，沙沙沙，糖糕成一块块均匀厚度的薄片。这就让他成了红人，一家又一家，不拢自己的屋。人家当然会供他的饭，就是一碗面加一、两个荷包蛋，或许有人家会上酒，散装酒而已，不会有他青睐的青、竹、李。

父亲走下坡路后一直没喝过好酒，我敏感到这个的时候已经晚了。

货从水上来的岁月，无非是三花、牛庄、牛头，当然也有四特，还有本县仿四特的特曲。

那年我第一次去婺源旅游，在小店里看到清华婺，非常欣喜。天哪，梦一样远的记忆里有青、竹、李，想来这些天物在山里，今日真来了，真看到了，就是这个样子的啊。只看到清华婺，没看到竹叶青和李渡高粱。

一瓶酒要68元，这在当年是不菲的价钱。我爽快地买了两瓶，一瓶给父亲，另一瓶给比父亲更爱喝酒的岳父。

父亲果然非常珍惜那瓶酒，他舍不得喝，要等到非常喜庆的场合与人分享。

其实，父亲没有应酬是不喝酒的。早先祖父在世的时候，父亲和祖父一起喝过酒，那酒当然不可能是青、竹、李，是祖父蹒跚着去大队部供销社里打来的散装酒。有一次，祖父打来了半斤酒，他舍不得喝，只让父亲一个人喝，父亲喝了一口马上喷了，原来人家给祖父的是煤油。此后父亲在自己家里不喝酒，除非过年过岁大家团圆一起喝。性情中人就爱喝个酒，胆子大的会“来呀来个酒，东边我的美人西边黄河流”，父亲当然是性情中人，胆子也非常大，大得不惧怕任何鬼怪，但他绝不会搞对应成三人的套路。

那年我混得狗样瘦，有一日夜里下了暴雨，天很暗，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对这样的天气，他有着异常的兴奋。他没有蓑衣，也不戴草帽，光着脚，带一把筻子到夜色里去了。天明回来，收获了一条约两斤重的鲤鱼。恰好那天周末，我从学校回到家里。母亲端出了烹好了的鲤鱼。父亲微笑着对我说：你明天去九江考研究生，今天这条鱼就是为你饯行的。天哪，父亲怎么知道我考研究生？研究生于他是什么概念？鲤鱼跳龙门，用一条鱼来寄托对儿子发愤图强的希望。没有酒呀，要是有一瓶李渡高粱就好了，父亲父亲，李渡高粱到底是什么样的味道嘛？眼眶发热，话问不出口。

竹叶青当然是竹叶那样的绿，竹叶青也是一种蛇，在父亲的口中有两种蛇，一种是竹叶青，另一种是百步鸡，百步鸡就是五步蛇，父亲好似都曾捕捉过或是对阵过；清华婺原来不是人在烟雨中的那个雾，是婺源的婺；李渡高粱呢？

父亲，父亲，你托我的梦，告诉我，到底是哪座山哪隔渡，哪里种的粑芦粟。

夜来懵懵懂懂，想起李渡高粱，心血来潮，就问起度娘。

天哪，原来——

李渡不在浮梁，在进贤，靠南昌的一个县，纳贤进能，万世师表有弟子七十二贤人，因此得名，真是那样，有一个渡，渡头有李家，所以叫李家渡。

李渡有四样老东西，烧酒、毛笔、陶器、夏布。全部纯中华味。

王安石闻香下马，晏同叔知味拢船。

赶圩李家渡，打酒买豆腐。呵呵，还有豆腐。

这个地方呀，出好谷，头谷、晚谷、糯谷，都是世上的好，根本不种高粱嘛。

李渡高粱其实更应该称作李渡酒，`好米酿好酒，无需要高粱。但当年的名声在那里，就是糯米酒，也统称为李渡高粱。

好酒不便宜，到京东上随便一查，动辄就是大几千一箱，低档酒也要三几百元一瓶。

回乡之前，我盘算网购几瓶散装李渡高粱，找最像在我梦里闪念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