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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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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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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之生

民以食为天,漫长的岁月里,中国人都在千方百计为自己和家人找吃的。天经地义的事儿,说不上高尚或卑劣。因为缘分吧,有些人找起来容易,有些人却很难。实在找不到吃的,那就去行乞。

释迦牟尼佛规定佛徒是不能有财产的,因为有财产,就会有私欲,就会乱佛徒的心性。没财产就没有饭吃,佛徒必须靠行乞生存。佛徒行乞叫化缘,也称叫化。

后来把俗世人行乞也说成叫化。

讨饭好似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伸个手过去,就是硬要。事实却不是这样的。

俗话说:讨饭也有赶狗难。确实,行乞是要提防狗的。狗是很有灵性的动物,护主心很强。行乞的衣着破烂,身上气味重,狗以此判断乞者有攻击性,所以会很直接地警告、驱赶乞者,甚至有攻击行为。乞者有打狗棍,也不能随意使,因为打狗忌主,打了人家的狗,就别指望讨人家的饭。老道的乞丐会很专业地使用那根棍。那棍是标志物,说明了身份,狗见得多了,也就明白来人不是坏人,不过是来“化缘”而已,讨得一点食物,结下一段善缘,乞者和施者的行为都在来生缘里载着。那棍当然也有警告恶者的意思,恶人和恶狗,不要太缺德,逼急了老子一棍过去,会碎你骨头的。

“叫化”之难,并不只在于要赶狗,更在于“叫”。佛徒叫化,只要念佛就行。对“檀越”乞施,就要为人消灾除魔,以人平安。俗世人“叫化”,当然不是念佛经,是掌彩,就是对人家祝福。

明个去(布施)来暗个来(得福)

生个儿子做道台(大官)

……

不仅仅行文要被人悦纳,还要以声乐的形式表现,虽然并没有人规定行乞该用什么样的腔调,但声情并茂是必须的,有会事的,一开声则草木同悲,石狮流泪。

乞和施,成了雨露均沾的好事。

行乞这看似什么技术也不要的行为也成了需要专业水平的行当。就说这“叫化”掌的彩,也渐渐丰富、规范起来,成了文化,有些甚至记录了历史。

《南昌道情》有这样的唱词:

今年过年不跟往年同

男女老少好凄凉

正月里日本人过得修河

二月初八就占得南昌

三月那个三哪

二十万将士大反攻啊

陈将军在莲塘又阵亡

……

在一个乞者的口中,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也被捆绑在一起了。

赣南采茶戏,是中国戏曲文化的瑰宝,采茶戏中有很重的分量是行乞歌,赣南老牌的采茶戏演员至今都会唱行乞歌,其实不仅仅是唱,还要演,需要动作,需要服饰和别的道器(如打狗棍)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行乞是不丢脸的,为了养家糊口,迫不得已,出去行乞,好似是很正常的事儿,而且,行乞也是需要道艺的,并不是谁都可以做得了。

我儿时,村里有个靠行乞为生的人叫钱生,是个孤儿。他行乞时正是破四旧立四新之时,所以他也就无从学得“道情”,他自创一个路子,就是背诵语录。不知经历了多少磨砺,他一个文盲真的能读出不少的语录。这很不错,同是没有文化的老太太给他一碗菜粥,即可听得一段、几段大人物的话语,而且受众很多,男女老少,大家在快乐中学习了,生活了,这真是不错的善缘啊。

有一次我端着一碗饭在外面吃,不小心一条油煎小鲫鱼掉地上了,钱生子动作敏捷地捡起,笑着说:我捡到的。我看到一个乞丐有了意外收获的喜悦,我自己却非常沮丧,我自己也就那么一条小鱼儿,掉了就没有了,就得吃白饭。我急得要哭,钱生子就把鱼放回到我碗里,解释说:我是开玩笑的。我以一个孩童的智力就明白,他是非常想得到那条小鱼的,但他没有忘记做乞丐的规则:人家不给,不能强求。虽然乡里有恶俗的说法是捡到的东西当买到的,但那是乞丐也不能践行的缺德行为。

故里有个李新国,是个非常出名的人物,她之出名有三个原因:一是她出身名门,丈夫是个画家;二是她在落魄的时候到各村去行乞;三是她是闻名乡里的儿科医学专家。当然,她行乞时不唱“道情”,不唱赣南行乞歌,她唱什么我不知道,我舅舅说她行乞的饭筒跟一般乞丐用的大搪瓷缸不同,她用的是军人的饭盒,是洋“can”的。她之所以得人施舍是因为她有看病的特技,我妻子的二舅幼时得恶病死去,都摊到竹垫上去等埋了,恰李新国行乞路过,人家知道她读过大学学过医,就死马当活马医,扯住她为一个“死人”看病,她真出一方,药三味,硬是让人活过来了,这可不是瞎编的传奇,那个二舅如今七十多岁了,至今一辆单车过县过市,说起李新国,他是感恩不尽的。

李新国行乞,只是落魄的时候用最直白又简单的方式公开向社会求助,保全自己的生命,这其实算是一种修行,修全了她的骨子:一是个优秀的医生。

我外公的曾祖母就是个我写的小说《折我水上花》里的讨饭婆,死了丈夫,这个女人靠讨饭养两个儿子。她天生好嗓子,会唱,不局限唱道情和讨饭歌,小曲也唱得世上的好,深受箬堑人喜欢,箬堑人晒大网,女人是不能走靠大网的,渔民怕大网触了“霉气”,对这个讨饭婆却“法外施恩”,她戴阳伞,大网上一路袅娜过去,小曲声如银铃漫揺,渔民脸上笑开了花,铜钱也就一路丢过去,两个儿子也就风吹大。仔细想想,她就是个卖艺人。

行乞之所以能成为文化,当然跟释迦牟尼的佛学有关;自然,中国的行乞文化也融入了儒家文化甚至其它百家文化。归根结底,中国大地上的行乞承载着民众团结互助、生死与共的道德情操。

行乞人绝不偷盗。虽然行乞者可能过州过县,餐风露宿,但绝不会危害一方的。这好似是不成文的规矩。

某村来了乞丐,并不会被人嫌弃,淳朴的乡民潜意识里觉得来了行乞者是类似听到喜鹊叫、来了猴把戏之类的好事儿。拖鼻涕的小孩会欣喜地跟着行乞者走,甚至非常盼望行乞者到自己家门口去,一旦乞丐了某家门口,那家的孩子会兴奋地大声喊:嫲嫲,来了讨饭的!当家的也会热心迎接,把湿漉漉的把猪食的手在围裙上擦过,认真听行乞人唱道情,听到“明里去得暗中来”、“月月做得三十个工,挣得许多花边银”、“生个儿子做道台”,高兴得喊出声:“望先生吉言”,觉得差不多了,就去拿剩饭剩菜,舍己的,会拿米。给米时也有讲究的,不能用手直接给米,那是喂牲口的招数,对行乞者不尊,造孽;要用瓢或碗盛着给。

莲塘县早先有个殷实人家户主叫杨畅子,每次出门都在门口摆好一斗米,嘱咐家人或是做工的师傅,如是有乞丐上门,就让人家唱道情,不要唱陈将军阵亡的事,也不要唱“生个儿子做道台”,就唱“百万军中救阿斗”,唱不唱都要给米,给米不要用手抓,要用瓢舀。

我的父亲说,杨畅子有一颗非常善良的心,虽然这心在改朝换代的时候被历史的车轮碾碎了,那些善良的魂灵还在,每年莲塘圩堤里油菜花开的时候,它们舞着春风,痴情地诉说着过往,往事里不乏叫化的故事。

我想,化和被化,都是生,是苦难背景里的荧荧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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