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民子如今是大企业的老总,做得很温和又红火的,这样的人必然有真本事,和他喝个酒,叙叙旧,果然发现,他身怀绝技:制锉。
锉,您知道是神马玩儿?
木匠、篾匠、鎅匠,要用锯,锯齿钝了,要用锉磨锋利。锯齿本来就是夹碳钢,很硬的,要磨砺这么硬的东西,那就得更硬的材质且有规整磨砺纹的器物,这东西就是锉。
华民子还是个顽子的时候,家乡正兴着一个行业:车纽扣胚。
说起来,这是很高端的行业。如今,衣服上的纽扣,不过是科技含量并不高的机器大生产的有机塑料材质的产品,很漂亮,但实在是不值得怎么考究的工业品。我想大老板穿名牌衣服,看到那纽扣时会不会突发奇想:要是能用珍珠被做纽扣就好了,一万块钱一颗俺不嫌贵呢。
哎呀,这么说很吓人的,衣服上的扣子要用珍珠贝,那得是多么豪迈的气概啊?
华明子一家跑红的时候,所有中国人用的都是珍珠贝纽扣。
这真不是骗人,您要不信,咱——算了,不说,您不信,我赌嗄也没用。
珍珠贝,就是贝壳。贝壳材质的东西,一抛光,就会珠光宝气。就说真正的珍珠,不过是贝类的分泌物把伤害贝的异物包起来,免得受其毛口的再伤害。剥开一个贝,看其内壳,有珠光。
所有贝壳材质做纽扣,抛光后现珠光宝气,那是当然的。大老板想珍珠贝做纽扣,不能算是幻想,挺有道的。
中国化学工业不发达的时候,中国人把贝壳车成纽扣胚,再做成纽扣。那么所有人,包括光脚板露屁股的“桐油罐”,只要他身上还有纽扣,那多半就是珍珠贝材质的。
天哪,贫富原来真不算什么大造化,很多事不过是时间错位一下而已。比如,大佬的梦想,早先不过是穷苦人日常的消费而已。
周溪公社,有过千家万户的人车纽扣。从鄱阳湖里捞来贝壳,生产队纽扣厂用贝壳车成胚,再将胚交给上一层的生产线。
钻胚用的是锯齿圆管,管口融入了硼砂,非常坚硬,连续的钻磨,锯齿会钝掉,就得用一种特殊的东西——锉把锯齿再磨锋利。锉本不是稀罕物,所有用锯的匠人都有锉,但匠人的锯对付的是竹木,车纽扣用的钻管是对付贝壳的,贝壳比一般的石头还硬,钻管的硬度可想而知,对付钻管的锉,当然跟一般的锯锉不同。
车纽扣的人,如是有好锉,生产效率就大大提高,否则,不但出不了产量,而且,东西的质量也差。
偌大个周溪,华明子家出好锉。制锉的绝技是华民子祖父传下来的。祖父是人精,学得制锉绝技,按“传男不传女”的规矩,把手艺传给了子和媳——华民子的爷、娘(儿媳妇是儿子名下的人)。
老汪家锉业红火,华明子还是初中生的时候,母亲每天要交2元给生产队买“积累”,这非常多了,一般的手艺人一天的工钱也不过是块把几毛钱,一个壮劳力出一天工记十分,所值不过几毛钱而已。
交得多,当然赚的更多。这一门绝技,让华民子一家在国人多数都非常寒苦的时候,过着衣食不愁的生活。
华民子玩制锉的日子,我屁事不识,是只会画杨子荣、常宝、李勇奇的烂仔,倒是常见祖父、父亲锉锯的画面。锯倒置,汉子仔细用锉去锉每一个锯齿,硬碰硬,发出刺耳的怪叫声,每一次怪叫声的时值差不多均等,怪也怪不到哪里去,即如有些怕人也不过是那么回事,苦月亮在天上照着,岁月只是静静的如草舟一样的顺水走。锯齿如鳜鱼牙,森森然,锉一动就发出嘎嘎声,好似鳜鱼要张口吃人。哪里话?鳜鱼只是有恶名,其实是非常好的鱼,大水面上梅沙那边的人打到了鳜鱼会到这边岸上卖,墨绿、浅绿洇染的花花,黑亮的眼,风篷一样的背鳍,圆顺的胸鳍和尾。父亲在还不会使锯、锉锯的日子里会画画,画得最好的就是鳜鱼。
华民子住的汪家背后就有大水库,其实早先没有拦坝的时候那里是鄱阳湖的一个汊。有个章姓的疍民从鄱阳湖里上岸,就住在华民子村后的老虎山上。疍家人是江、河之魂,很有灵气。这个章姓也成了村,后来不知什么样的缘故这个村消失了。人家说那村的灵气弥漫了相靠的汪家,就是后来的农科所汪家啦。农业科学研究所,名字不是现在编的,是成立公社的时候就有的,虽然根本没有什么东西跟农业科学研究相关。细细想来,那里当年最不萧瑟的是一个小泥屋,驻了供销社的代销点,在我们看来那里四季如春。我读初中的时候去买过一粒水果糖、一块霉豆腐(和我哥哥平分做午餐菜),还买过三分钱一张的白纸。白纸很薄,我幻想过那店里有画画的毛边纸,一年年跑过多少遍,就只有三分钱一张的一面光一面糙的纸,有这纸也不错,我可以继续做画英雄人物的虚梦。华民子的家也就是“师章锉厂”离这里有三幢屋的前后距离。锉厂收入很丰厚,这个小店里的东西,华民子大概是想买什么都可以的,比如红铅笔,比如白纸,比如糖果,比如霉豆腐,甚至还可以买一根根零售的香烟。
华民子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制锉,很快,他弟弟也会了,就是说,这一家人全都会了这门很有些高端意味的技术。国家这么大,天边海边的人都要穿衣服。所以车纽扣的事就会大量的存在,所以制锉而且技术好的话一定有饭吃,华民子一家过得真不错。
江西有好锉。江西哪里?坐船过江、过湖,到都昌,过黄金咀,过猪婆山,到上坝或下坝,就是周溪,运气好搭拖拉机头到农科所——古称张汪易,这个张是土桥垅张家,看不到土桥只能看到土地庙;这个易不是容易的易,是易经的易,入声字,有来头的;师章锉厂只在汪家。汪家中段马路北,求锉的客如果看到一个高个子又漂亮的女人,那是华民子的娘,再看到一个高个子又帅气的汉子,那是华民子的爷,当然是会看到两个细皮白肉的顽子的,那是华民子和弟弟华林子。
武汉有采购员常驻华民子家。采购员,一般都是神通广大,针尖上翻跟斗的人物。厂子的命运,很大程度上就系在采购员的脖子上。武汉这家什么样的厂子,或许就是珍珠贝纽扣厂,对锉有大量的需求。也不知那个采购员是因着什么样的门路找到了华民子家,找对了路,就省心了,所有的业务,不过是守着汪家的产品,有了一定的产量,就寄到自己的厂里去。华民子说,那些岁月里,采购员和他打通腿儿,一年有好几个月。那就彼此了解了各自的故事,华民子是可以讲很多关于采购员的故事的,我要他写《采购员往事》,他哼哼哈哈,说不准神马时候不忙了,他真会写的。
后来呢,天地大气候,世情就有了些变化。无非是锉厂突然停产了。
手艺做不成了,华民子才记得还有读书的事儿,读书不好玩,那就学吹笛子演李玉和、郭建光,查不多就要换戏骨了,世道又大变,恢复高考了,懵懵懂懂,华民子凭着一股发锉的灵劲考到了大学。
在企业上做得灵光,吃穿不愁了,人就想玩,玩山玩水他没有时间,玩别的踩线的他没那个胆,想来想去就想玩发锉。
不知道我的故乡人为何把制锉说成发锉。我猜,大概因着这“锉”和“错”同音,说起来有些许不吉利,就在这“错”前补个“发”,那就因“错”而发,大发大样。
发锉,说起来有好大讲究,说是能把其讲究写成书都不过分。凭人脑人手,把对温度、时间、材质都有特殊要求的东西做到得心应手的程度真不易。
华民子说,再去发锉怕是不可能了,有些时候,手痒痒,想写写那制锉的岁月,写写那总是被人误写成枭样的鄡阳锉声四起的风月。
要说鄡阳有什么地理标志产品,鄱阳湖银鱼是好东西,但不能就算在鄡阳的名下;十八家打金店曾经算,可是早已没有了踪影;罗家集、李家庄的夏布算不算?算个鬼,那里如今捡雁屎的人都散了;再有呢,我想就是农科所汪家锉,锯还在千家万户里有着,锉也就理所当然地存在。
锉,硬碰硬的玩儿。好的人生如锉,燃烧青春,熬炼着自己,得一种坚不可摧的东西,去承担、修正人间的颓废。
华民子长居广州。喝了酒,男人就很容易从眼睛掉下一种叫乡愁的东西,爹妈已不在,发锉的屋子早拆了,当年学发锉的两个娃儿也都过了花甲之年。岁月匆匆过,回头看脚印,许多人看着看着就有些慌,如我,总觉得虚度许多年华,把好好的青春蹉跎到狗屎上去了。
华民子不会慌。
乡愁朦胧了双眼,来个酒吧哥,清华婺,竹叶青也行,李渡高粱?更好。三杯下,世界变得虚幻,刻在心里的东西就从脑门里冒出来。丝竹耶?佳人耶?
错也,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