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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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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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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街,小泥屋里的灯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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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屋子非常低矮,泥土墙,大小不一的几块红石做着门依。有楪树有栋梁,三间,一厅两房,加起来面积也只跟人家一厦屋差不多。这屋外面也还有着一间小厦屋。这么说,一户人家的关于房子上的需求也就都有了。而且堂前也很有堂前味,坊片下有年画,一般是毛主席走边祖国大地那种的。后门有些古怪,出门有几块红石台阶往下,外面的地面比屋子里低了许多。

下街,两边有板门店,是合作社的店铺,伯父的房子在路南,板门屋本来就很破旧低矮,板门再南一带的房子就更难免寒酸,路也是非常的羊肠,这许多屋子中有一幢最小的,就是伯母家的屋子,我的感觉,那屋子从不寒酸。

我儿时从来觉得伯父家很尊贵。那屋子非常干净,屋里杂物码放整齐有序。屋子里最高档的“家具”是一盏煤油灯,有专门制造的灯身和灯罩,灯罩擦得透亮无黑尘。光是这一点,我就有理由认可这户人家的尊贵。过往的岁月里,确实有不少人拥有过带灯罩的煤油灯,多数人没有好好用,或烂了灯身,或坏了灯草,或破了灯罩,即如灯还能用,不过是秀才还做莽汉身,灯草大咧咧地呲着烂牙,满屋子黑烟直冒。也有斯文些的人家,灯也完整着用,那罩子却没有勤擦,早已黑云密布,这样的灯照得见剁猪食照不亮人心。伯父伯母家的灯却是灯身、灯罩晶莹如玉,灯草温柔地舒展着青春,灯焰绝不颤颤巍巍,堂堂正正照亮好大一方。伯父、伯母衣着整洁,说话极其斯文。比起来,伯父要老很多,伯母牙齿光洁,眼睛大而亮,伯父却是豆眼,早早的折了许多牙,面上的肉凹陷往里去。我之所见,伯母、伯父间从无相互间的抱怨。我们去了,伯父就抽着黄烟跟我们唠世情,牙不关风,舌头却非常灵活,所以口齿也算是清楚,旧年南瓜今年酒,湖上白帆岸上鸟,说不尽这世上许多好;伯母会很快做出点心。没有鸡蛋,却有少量的肉,荤归荤,素归素,吃得人眼睛放光。小泥屋里的种种,始终都给我平和、吉祥还有几分尊贵的感觉。

街上有伯父一家,这是我们的荣耀。

我父亲始终都没有告诉我伯父是怎么成了街上人的。从故纸堆里知道些旧日的风月:伯父的父亲就是我写的小说《紫云街旧事》里的明德的原型,那个原本老实本分的爷爷在饶州跟师傅织造船用雨篷的时候,被人陷害吃了民国的官司,死在饶州牢里。差不多伯父一出生就成了孤儿,周溪街有个明律绅士,是伯父的堂叔,因为牢里救人的事儿明律绅士办不了,就对这个堂侄尽力帮助。伯父自然没有文化,很小的时候就在水上跑,有了很好的驾船技术,我所知,他是新中国都昌航运公司的职工,算是工人阶级的一分子。

伯母的出身有些小家碧玉的味儿,她的兄弟都能干且有出息。伯父能娶到伯母自然是烧高香的事儿。伯母告诉我,他结婚时没有房子,住在堂叔明律家。

明律绅士病故,后来他的房子也被政府没收,伯父伯母成了无家可归之人。西方不亮东方亮,不会知道那两个人是怎样的努力,荒地上有了一户新的人家。

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伯父故里就是我出生、长大的村庄,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长大,从小渔村漂到了街上,有了自己的屋,点起自己的灯,成了街上人,当然是奇迹。

那时的泥屋前无遮拦,站在泥屋前,看得见鄱阳湖里白帆点点。

伯父说,他在鄱阳湖里走,船儿夜到猪婆山,就看得见小泥屋里的灯火。

伯母说,她在泥屋门前站,就看得见远在牛山水道的那点帆,一个背微驼的汉子,稳稳把着舵,一戗东一戗西,急急走着好看的之字道往下街湖墈下来。

伯父伯母说,他们一次次看到过鄱阳湖里过龙,桅杆灭下去,灭下去……但后来都风平浪静,乌狗子龙听人祈祷,都绕道去了,平安无事。

伯父不说自己的船,从来都不说。

我问,是不是,您的船从来都顺风顺水,从来都吉星高照?

伯父笑而不语,轻柔柔点起香火,利索而准确地往烟杆上的烟孔里装烟,点烟,令人感受亲和的白烟袅袅地升起,烟道曲曲折折,时不时做出往下钻的趋势,但到底往上升腾去了,之后散尽,好似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屋子暖暖的香。

我幼时一直认为伯父是富有人家。那么干净整洁的小屋,老夫妻和子女衣着穿戴都朴素大方,永远不喊穷,自然也就是不穷吧?屋子里走出了好多人,会演铁梅的大姐嫁给拖拉机手宝生,长辫子二姐和解放军团长平子结婚,百灵鸟一样快乐又能干的先进妹子嫁给了农场里能干的好后生桃生,跃进哥从养珠大户到珍珠贝产业公司大佬,小弟强子在庐山,他是九江火力发电厂的厂长,一个穷厂,在他的掌舵下成了优秀企业。

很难想象这么多人一个个在那幢小泥屋里诞生,一个个有了快乐少年,一个个成家立业。大家相继离开那屋子,伯父伯母就一直在那屋里厮守。

等我长大了以后,才明白,很长的时间里伯父一家其实过得非常不易,两个老人生命的一大截是穷苦人。但穷苦人过出了富贵味儿。解放前的伯父做孤儿无需说,解放后,他们家一样经历新中国的坎坎坷坷。伯父只是一个普通的员工,没有任何职位,没有文化。船工,逆风拉纤,破冰清舵是必然有的事,惊涛骇浪里钻,勒紧裤带熬时光更是家常便饭。那段时间中国人的艰苦他们也遭受过,只是他们从不抱怨,从不嫌弃国穷家贫。态度决定一切,不觉贫就是富有,心有春花就开放。

伯父伯母没有文化,却让五个儿女都好好读书,所以大姐二姐虽然没赶上高考,也都有不错的高中文化,姐妹几个都因着姣好的容貌、相比不错的文化还有“富贵人家”特有的气质赢得街上、街下许多人的艳慕和赞美,几树梅、桃,花开早春。1978,那天,沉默寡言的伯父黄烟抽了又抽,缩着鼻子,敏感到什么东西从鄱阳湖上漫过来——那是久违的湖上青草的气息。伯父举着他并不认得其中字的报纸,给跃进哥看,要已经高中毕业两年的跃进哥复习功课参加高考。

那幢小泥屋里就忽然有了规律的读书声,夜晚,煤油灯亮到深夜。那时团近杂乱的房屋到夜来少有灯光,泥屋里的光明成了下街独有的风景。

灯盏亮起,夜空就活泛,之后泥屋团近的灯光逐渐点起。团近有不少的街民子弟洗去腿上的泥巴,走进了象牙塔。跃进哥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也成了勤奋好学努力进取的标杆。强弟比跃进哥小好多年,从小扎扎实实读书,顺利考入了大学。

强子出去之后,那泥屋里还有读书的灯光。伯父泗山一个堂弟的儿子来下街头的中学校读书,就住在伯父家里,那娃身体不太好,老是咳嗽,老是脚板冷如铁,伯父却悦纳他,把那娃带一床睡,娃知恩,说,伯,将来我买冰糖您吃。伯父笑着说,争口气,考到大学,胜过伯吃你一海船冰糖。那娃争气,还真靠读书有了不错的事业。

那地方许多人走出去了,小泥屋周遭静下来了,一些房子改建了,一些房子消失了,伯父伯母还守在那幢小泥屋里。泥屋景观如旧,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如是要画下来,实在是不很费精力的事儿,瓦顶,泥墙,参差不一的红石门依,巴掌大一厦屋,堂前有走遍祖国大地那人的油画,地上光洁却高低不平,有些陶制的器皿,古老的釉色散发着暖色调的神秘光辉。香几上有那盏灯罩擦得透亮的灯。

街上早已灯火灿烂,有着新千年的许多繁华,小泥屋的格调好似与新的街景有些格格不入。

后来,伯父在那幢小泥屋里动身去远方,伯母,还有我们,用忧伤泼洒那幢泥屋,以长歌、短歌,赞颂那泥屋对泥屋里的生存过的人的恩赐。春去春来,花谢花开,泥屋的背景不断改变,泥屋还在那里叙述着人间烟火故事。

泥屋到底被闲置,伯母只是因着和旧日子的情感去泥屋打理些维护的杂务。

伯母九十寿辰,因着疫情我没有去参加庆典,虎年新春我去了周溪下街看望了伯母,伯母住跃进哥早年建造的独栋楼,强子来来往往一家子也住这里,跃进哥的珍珠贝公司总部距此数百米。

伯母非常的健康,挺直的脊梁,清秀而慈祥的脸庞,大而亮的眼,光洁的牙,劳作的围裙穿在身上。

一幅放大裱装好的全家福照片挂在东墙上。照片里满是橘红色的光。

是呀,橘红色的情愫,分明彰显着小泥屋惯有的光明。

和伯母合个影,让我也沐浴那橘红色的光,比照着这光色,我会配备好中国画颜料,画那刻在我心里的泥屋,画那我们感受过、感动过、会久久思念的灯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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