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瑞昌,洪一乡,街上有供香火的屋子叫曹王殿,是刘家人造的,乡里人供奉着曹宣王。
黄石,阳新,龙港镇,有曹王殿。这座庙更具规模,看样子很有些年头了,也是刘家人修的,方圆数十里朝拜的也是曹宣王。
这有些费世人的脑子,不惜重金为异姓先人造庙堂,塑金身,供香火,为哪般?
宣王不是王,是唐朝的一个禁军侍卫。
唐僖宗乾符六年(879年),黄巢起事,狼烟四起,散骑常侍刘巨容奉命前往荆襄地区讨伐。不想反被强敌围困,朝廷救兵不至。危难关头,禁军侍卫曹全晸毅然赶来救应,里应外合,大捷。喝酒,喝到高处,刘巨容对诸多将士说:“我等四处剿贼,出生入死,为国尽忠理所当然。然一旦天下无贼,我等唯坐冷板凳而已……嗨,说来皆是泪,不如留下些贼寇,将来免受饥寒。”一言既出,霎时酒醒,汗如豆出。此话岂可信口说得?
唐昭宗年间,有个骗子叫申屠生,自称擅长炼金之术(简直胡说八道),竟然名闻天下,刘巨容不幸,偶遇此人,竟得其炼金“真传”。
“龙纪元年十二月(该是890年元月了)。前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之在襄阳也,有申屠生教之烧药为黄金。田令孜之弟过襄阳,巨容出金示之。及寓居成都,令孜求其方,不与,恨之,是岁,令孜杀巨容,灭其族。”(《资治通鉴》卷258)。
这是个令人伤感的故事。刘巨容被骗子骗了,还笃信不疑,官道上人问起,虚荣心作怪,竟然拿出真金(充假)给人看,说就是用他发明的技法炼成的。这很糟,假话害己,还把自己的退路都堵死了。
《资治通鉴》文字简略,事实上宦官田令孜是杀不了节度使刘巨容的,其所为不过是在皇帝面前拱火,“不如留贼”的话柄被传出,捏在坏人手里,那是一把杀人利刀。昭宗闻佞臣之言果然大怒,拟旨赐刘巨容死。
唐昭宗本是很器重刘巨容的。宋代黄休复的《益州名画录》有描述大唐僖宗皇帝回銮的情境,“左卫大将军石守悰,左金吾大将军刘巨容,行在诸军马步都虞候赵及等诸司使副一百余人均在君侧”,这是公元885年春上的事。
曹王殿文化传说:曹全晸在朝中得到信息,星夜通报刘巨容。刘巨容顿知自己糊涂,犯下大错,到此田地只能坦然受死。曹全晸劝:“今日之事非你之过(当然有过),况君炼金之术尚未传人,岂可轻死?”于是,刘巨容“幡然醒悟”,举家遁隐,曹全晸也知自己必不容于朝廷,红尘看破,弃官归隐于朝阳里曹坪(今阳新龙港)。
这么看,曹全晸真是个志诚君子,出兵杀贼救人,理所当然,不过是有人不做而他做了,发现人家有致富绝技,丝毫不妒,还把那事儿当成让天下人富起来的“高科技”,鼓励人家继续搞(心里清楚人家并没有真的搞好),不惜踩红线鼓励人家逃跑,甚至情愿丢官为民,冒杀头风险,这简直近于圣贤了。
“那事非你之过”无非一句礼语,“不如留贼”明明就是大过,为人臣子岂可公然对国家怀有二心?估计他也无非喝高了发发牢骚,不会真的那么做,曹公才对他的人格深信不疑。炼金一说,荒诞不经,可惜曹公也信以为真。
我想这里面蕴含着一个后世人尊崇刘、曹的根本信息,就是这两个人都非常廉洁。
朝廷大官,本该富甲一方,挥金如土的,怎么痴迷于“炼金”呢?说明这两个人都明显缺钱,得花脑筋去找钱,贪腐的事儿不能做,那就只能异想天开,做点石成金的梦。只是这曹公更“圣贤”许多,鼓励造金,却不为自己私利,那当然就是心系天下了。
刘巨容景仰曹全晸,更多感恩。他立遗言:“曹公义薄云天,堪比关圣,凡我后世子孙,应当永铭曹公再生大德”。
从史书上读,刘巨容是被朝廷诛杀了,比司马光更早的欧阳修也说“龙纪元年十二月,杀巨容,夷其宗,生并死。”
这么说,刘巨容隐遁世间的说法可能是不真实的,当然曹劝刘的说法也是后人想象的。
但刘巨容的儿子刘汾真没有死,这个可是真实无妄的,营造曹王殿文化的就是刘汾的子子孙孙。
不管怎么说,曹全晸出兵襄阳是真的,知道刘巨容有“炼金术”还包容他、鼓励他搞“高科技”也是真的,刘巨容从人格上敬仰曹全晸也是真的。
刘巨容大儿刘汾,有雄才大略,忠勇可嘉,戴罪立功,被封为金紫光禄大夫,后迁居江西陂溪(弋阳),得以善终,后代繁衍繁盛,有九妻十四子,后代散居中华各地,仅都昌一地就有数万刘汾与九妻马氏所生刘汉胜的后人。
曹公弃官归田,某年大旱,饿馁遍野,曹公蒸饭备茶,善待过往穷人,周围百姓纷至沓来。竟恼了当地屯积居奇的土豪劣绅,他们联名上告曹公招兵买马,意图谋反。朝廷大惊,急派陈敬暄之侄陈岳飞率官兵前往捉拿。陈岳飞本是曹公外甥,此时“大义灭亲”,百姓气愤之极,干脆拥戴曹公称了“曹王”。后受官兵围困,曹公愿以身家性命换取无辜百姓的平安,投井自尽。这事儿真假未考,应该也是曹王殿文化的衍生物。
洪武年间,湖广填四川,来自饶州瓦屑坝的许多刘姓人迁入阳新、大冶、鄂州、武昌、浠水等地,算是回到了先祖故地。明嘉靖戊午年(公元1558年),朝阳刘寿峤任南昌府同知,卸去冠带飘然归乡,为缅怀曹公,教化后人,便倡议族人在刘氏宗祠旁边建殿纪念曹全晸。殿成,香火不断。随后,刘寿峤将曹公的仁义事迹上奏当朝,明世宗感动,追封曹全晸为曹宣王,永镇朝阳。从此世人知有曹王殿。
这说得清楚,缅怀一个好人,教化后人感恩。曹王是故去的人,不是神。
某年重九深秋,江城一家汉剧团乘舟渡河,来到大殿门前,声称有人邀请他们的班子来此唱戏。这是子虚乌有的事儿,刘氏族人疑惑不解。剧团老板称:“我已交主事人一件蟒袍,那人身材魁伟,长者风范,要在重九之秋选好戏戏唱十天十夜。”天哪,这不是龛上曹公么,那蟒袍真真切切在呢。神了,神了。
一下方圆百里皆知曹公显灵。此后每年重九,刘氏族人都会自发组织社戏酬神,于曹王殿周围搭起戏台,遍设旅店、酒馆、茶楼,数省戏剧名角争宠斗技,每每万余看客云集,灯火辉煌,通宵达旦,一连半月鼓乐不绝。其规模之大,历时之长,品类之繁,观众之多,为鄂南、赣北所仅见,曹王殿因而驰名荆楚,享誉四方。
曹王显灵请戏的说法当然也是人心想象出的传奇。请戏的肯定有,或者就是刘家某个有些头脸的人去了江城,看了戏,跟戏班子里的人侃了想请戏的事儿,大概不过是一说而已,戏班子抓住生意的机遇,寻道而来,说明明是你刘家人请我的,总不能就干辞了吧?刘家人心诚,没多想就认为曹公显灵请戏,这是好事嘛,无非要今人曰忠曰义,乐受教化而已。
又说清道光年间,兴国州知州高木龙来龙港办案,路过曹王殿时感叹:“我作为一州之主不能供奉于殿,巴掌方一神岂可独领此风雅?”轿马还没行出半里,高木龙忽感腹部疼痛,自愧得罪神明,心语:“曹宣王赦我,高某回转敬香。”果然疼止。高木龙书“果然灵”三字制匾额悬厅。
这高木龙真是看低了这座庙,刘家人供着曹公,并非有奉曹公为神的动机,人家只不过做了感恩的文化,供着一个偶像,要后人瞻仰、感恩,要世人效仿那人的精神,谁想这俗世蠢人,竟然以地位高低争宠,想占尽天下风流却惧怕阴司、天堂的神力,弄出颠三倒四的丑态,还写什么“果然灵”,“曹王殿”的价值,岂是一个“灵”字了得?
曹宣王,“生于曹林,隐于曹坪,死于曹井,葬于株林”。曹林就在瑞昌的洪一,曹坪就是朝阳,曹井就在龙港。曹林到曹井有四十公里车路。
令人感叹的是,这“三曹”的居民多数姓刘,明朝龙港小溪刘家被称为“十五里刘”,可见刘姓人之多。
1925年,中共阳新第一个农村党支部在南山垅成立,曹王殿是共产党的秘密据点;1929年,彭德怀等中共将领先后率领部队进驻龙港,开辟鄂东南革命根据地,曹王殿用作指挥所。
革命之人,布衣草鞋,抛头颅,洒热血,为了天下苍生。这算是缘分上的事,此时的曹王殿的感恩文化被赋予新的生命。
曹王殿在某个血雨腥风的日子里被日寇烧毁,刘郎、曹王的影子,好似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
花落花又开,春去春还来。
忽一日,有人在渐次喧闹的瑞昌洪一乡寻找心灵的宁静,发现了曹王殿。殿里有主事,香火里说忠说义说感恩,还说,此处往北八十里,还有曹王殿。
哎呀,真是哩,阳新龙港,小溪刘家,就是当年的十五里刘家,曹王殿真真在,那个曹王,金戈铁马,慈眉善目,巍然不动。
人世匆匆,白驹过隙。把感情、人格、精神化作文化,印写在世人心里,千秋万代不掉色,倒是非常唯美、值得赞颂的事儿。
说起来,感恩倒真是人事间顶要紧的事儿,如今这事儿总被行色匆匆的人随鼻涕擤到风尘里去了,世人伤寒于此者众,迷迷昏昏,阴郁渐生。瓦墙古殿,无神无佛,却能点尘不染。迷途的人,去瑞昌,去阳新,进得殿来,一柱香起,三拜礼毕,许能头脑清醒,脚下步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