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雪夜彭城的头像

雪夜彭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4/11
分享

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豆腐岁月

在卖豆腐的摊位前,看着黄头发、光膀子、身上刺青的摊主,有些兀突地想起“豆腐西施”。

鲁迅先生的小说,我深深记住了两个女人,一个是整日念念叨叨“我单知道下雪的时候狼在山坳里没有食吃会到村里来,我不知道春天也会有”的祥林嫂,一个是拿走人家狗气杀的杨二嫂。

看得出鲁迅先生是不喜欢这杨二嫂的,大概因着这人喜欢嚼舌根,爱贪小便宜,总的说来就是有些品行不端。

我却没有厌恶过这个人,从没有。觉得她说话的方式很有趣,比如她说的“你放了道台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有“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这些话在我童年的心里留下许多新奇:道台是多大个官啊,怎么还“放”呢?八个人抬一乘轿子,那可好玩着呢。阿呀阿呀,还“愈”呀“愈”的,绍兴人原来说话这么“软”。

这个女人,曾是做豆腐的,长得好,手艺好,人缘好(说是抱过婴儿时的“道台”呢),所以生意非常好。我阅历中的一些豆腐人形象与此非常吻合。她老来变得有些丑,不过是颧骨高了,嘴皮薄了,不再穿裙,觊觎人家变卖家当的旧东西,说明她到底是没有富起来,也算是有些没落,算是劳苦大众的一员。她非常积极地过日子,说起话来大声大气,始终健康着,不会自怨自艾,不会成为社会的负担。

想她种种的好,可能跟豆腐这东西始终给我好印象有关。

我在读《小英雄雨来》之前,几乎没有吃过豆腐。那时我住的乡村里没有人卖豆腐,豆腐之所以存在,一般是新媳妇生娃了,坐月子,新外婆和其藤上的瓜瓜果果,为了表示对坐月子的呵护关爱,就会做一锅豆腐,压干,用菜油煎得二面金黄,放腌菜面上,送给坐月子的做菜。坐月子的吃饭时,也会分享一点给家里其他的娃或老人。但我家里那时却没有坐月子的,哦也不,小弟出生时母亲坐月子,外婆家的人都不知道。所以我就吃不上豆腐。但知道豆腐这名词,《小英雄雨来》里写着,街上的日本人走了,就会有人喊:豆腐啦——可见豆腐是多么好的东西。

改革开放后,做豆腐渐渐成了一个行业,不过是几个村才有一家豆腐坊,豆腐要挑到户上去卖,豆腐挑子不算重,也就是两板豆腐,也或是一头块状豆腐,一头豆腐脑。一般就是一块钱两大块,农户买一块钱豆腐,煎着做午饭或晚饭的好菜碗。水豆腐五毛钱买满满一碗,白白嫩嫩,到口即化,不要放糖不放盐花花都行,吃得人眼睛放光。

这非常不错,卖豆腐的每日可以赚到不俗的钱,买豆腐的也只是以小小的破费就能实现不错的理想。

岁月流逝,豆腐的芳华也会老去。故乡那些做豆腐发家的后来都不做豆腐了。只有一个原本不做豆腐甚至都买不起一块钱豆腐的叫老五的女人,丈夫死后改嫁,随后夫去了县城开豆腐坊。据说混得很不错,从头上到脚下都洋气起来了,再后来也不做豆腐,在菜市场做小老板了。

我回故乡的时候,没有听到过卖豆腐的吆喝。问起,乡亲好似也不怎么看重豆腐了,说起来就是如今的豆腐已不是昔日的豆腐,不好吃。价钱虽然不高,太水,好似用了什么技法,豆腐的外表有古怪的壳,外干内稀,放锅里煎不成形,怎么着也没有昔日坐月子的媳妇儿吃的那种豆腐的香味和口感。这种掺假求利的路子最终害了做豆腐的行当。如今乡村超市里有城里豆腐厂里批发来的豆腐卖,并不怎么被人看重。

好好的一事儿,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做豆腐,原是一种手艺,手艺这事儿,本来有许多的说头,手工做,却要考脑筋,讲究规矩和变通,讲究得心应手,也要考缘分;终归要到“艺”上来,做豆腐的艺,就是不能失手,要做出吃得人心花怒放的好豆腐。

斑鸠汩汩咕

嫲嫲坊里做豆腐

这首童谣只有两句,读来非常空灵。

斑鸠在远处叫着,大地一片静谧,豆腐坊里有白气上冒,有个什么嫲嫲,在那里做豆腐。怎么做的看不见,也猜不着。那就不看,只想那斑鸠叫是哪门哪窍的事,等到斑鸠声悄,鸡鸣声偶起,屋道里会传来悠长的卖豆腐的吆喝声。不过是简简单单的“卖豆腐哦——”,声音如嫩豆腐,翠翠颤颤,让人听着就觉得岁月的静好。

好似听人说过那童谣原是有些暧昧的,说唱的嫲嫲不是奶奶,是年轻的女娘,“坊”原来却是“房”,此豆腐也不是彼豆腐。不管怎样,斑鸠都悠悠的叫了,豆腐的感觉就在那里,过日子的人乐于听。

卖豆腐的要给人好的脸色,自己穿的也要体面干净,十指尖尖,豆腐刀一横一竖一擦,木板上回应以不重且有水性的声音,再心燥的听了也润心。干净利索豆腐递过来,接一块钱,说几句客气话,人走,还留一股暖风。豆腐入锅,爽爽利利,一面一面煎,四四方方或是四方中斜角再补一刀,块块完整,不缺一星。香不香好吃不好吃(那指定好吃)的还懒得说。

其实还有做酱豆腐和豆腐乳的手艺,只不过这一般是能干的家庭主妇活命过日子的行当。这里面的“艺”更有许多说头。

杨二嫂肯定是出色的手艺人,有了品牌效果,或许她那店并没有挂匾牌,人家叫她“豆腐西施”,这是活牌子。

杨二嫂的店不在城里,只是在一个古老的镇上吧,在这样一个地方,数十年潜心做着豆腐,实在是很好的事儿。杨二嫂后来不穿裙子,弄得有些“圆规”。“圆规”到底是什么风韵?我想不出,我觉得这不算什么不好的变化,“圆规”应当不是什么丑形,瘦长腿,很唯美的嘛。估计她拿走狗气杀的时候,也还在做着豆腐呢。生意怎么样无从知晓,但手艺还在那里。

我住广州南沙,住房离市场数百米。常光顾菜场。非常令我欢欣的是,那里有一家豆腐摊。

豆腐做得非常好,品种多,简直应有尽有。风吹巍巍颤的嫩豆腐有,可以煎得四角不亏二面金黄的老豆腐有,纸样厚的白酱干、褐酱干有,各种油炸豆腐都有(只是没有我故乡的豆参),算是非常全了,卖得很便宜。挑最便宜的,才五毛钱一大块,两块可以做盘菜,简直跟我故乡三十年前的价钱一样,哎呀,真值。

守摊那个小伙,才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白净,模样周正,蓄时下流行的飞机头型,最上面的长发染得金黄,赤着膀子,胸和手臂上有大面积的刺青。这样一个人,要是戴幅墨镜走在大街上,许多人如我会把他当成邪路上的浪子。但人家就是这么规规矩矩地守着豆腐摊子。生意每天都很多,在长长的时光里生意被分解开,也就并不是很忙,所以那娃也就可以玩手机。玩得并不沉溺,有顾客到,就立马做生意,一块钱的生意也绝不烦,予人非常和善的表情。

微信付款的时候,看得出摊主叫夏道民。这名字读来有老豆腐般的亲切,原来夏姓也是天下一家,“道”正是当下五六十岁的人常用的排行。我惊喜地问那娃可就是夏道民,娃笑着说是他爹。

如此种种有些颠覆我的三观。

原来,豆腐摊不但可以进城,也可以进入大都市。

原来,一块钱一卖的豆腐不仅仅可以活命,还可以赚大钱。

原来,好的手艺总是有人传承的,继往开来,在艺上下功夫,可以比传统做得更好。

原来,卖豆腐的不一定是袅娜着身子的杨二嫂,也可以是夏小哥。

原来,飞机头上染黄毛的光着膀子示人的人也不一定就浅薄;刺青,也是可以很美丽的。

除了豆腐摊,我还发现别的手艺也占了市场的角角落落,拉面的,榨油的,剃“猪屎扒”头的,补鞋的,配钥匙的,开小酒坊的……甚至还看到卖荷叶的。这个不知道叫做什么手艺,却需要非常好的技艺。我还是孩童的时候,看到过一个在饶州古城生活的人回到老家收荷叶,那年村里的荷塘一派旺盛景象,荷叶一张张大得非常夸张。我那时觉得不可思议,因为荷叶一晒干就变得干脆,一碰就碎。谁还有法子让荷叶又干而又韧呢?饶州佬贼精。原来还真有这样的行当,看这一张张荷叶,散发着特有的芬芳,像书页一样被扎成捆。这个我想就是做蒸食用的,把食物包在荷叶里蒸,那必定是非常香而且养生的。

要是把豆腐、肉末配些菜蔬放荷叶里包着蒸,估计是一道可以上场面的大菜了。

去年过年的时候,疫情有些严重,豆腐摊上的小伙不见了,豆腐摊还在,守摊的是另一个小伙。豆腐制品少了许多品种,价钱涨了很多,有些低端货甚至翻番了,生意人的脸色也真的不怎么。年关,生意当然依旧好,想必一天要多赚好多钱。问及,只说是暂时承包了。

这给我些许不悦的感觉。

幸好,春去春又回,不久又恢复原貌。守摊的依旧光着膀子,刺青好似更清晰好看了。一块钱两块豆腐,做个家常菜非常好。

小学校的刘昇同学说,就喜欢我做的豆腐羹。他奶也跟着撺掇,说我做的豆腐羹那叫一个好。

嫩豆腐买到,这不就,一件大家企求的事儿就很容易实现么。

走出菜市场,天放晴,街上一些人取下了口罩,步履轻松起来。

豆腐啦——我舒了一口气,不小心喊出声来。

豆腐啦,是什么意思呢?从《小英雄雨来》上看,应当就是敌人走了,坐大树下吃豆腐脑的时光又来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