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今年应该是吃九十岁的饭了,问他儿俊文兄,说是二老尚能饭,先生还尚能文,尚能书。
这真是修来的福分,光是前世修估计都不够,今生修的成分都有吧?
先生一笔好字,颜体楷书,规矩、秀气还大方,估计谁见了都说好,先生也写草书,他的草书也是俊逸、帅气的,每一个招式都有出处,估计也是谁见了都喜欢。
先生是放牛娃出身,好似跟柴棚岗上的名师江玉涛(人称玉涛先生)读过两三年私塾。就这么点底子,自己发奋读书,悟性好,记性好,硬是把自己早早地弄成了一个一般人不知道其出处的文人,从村里走到乡里,后来去了公安局,做起了警察。
先生身材魁梧,一脸正气,天生好劳力,又有文化,按说,这是天底下最好的警察。他做警察的生涯我不了解,我之所知,他没跟任何人结梁子,也绝不徇私枉法。
那时警察队伍里确实缺人才,按理,先生该是一路高升把官做大的。但现实却不是这样。先生干到退休,只是个警员,没有任何职务。
人家诟病他不知道“微弯转曲”,说话一是一,二是二,是非曲直分明,搞不好就得罪人了,而且,从不求人,尤其不求领导。
其实先生深谙“微弯转曲”,我拜访他几次,他说话非常温厚,对我话中的每一星人文他都能敏感地把握,善解人意,明明就是一个睿智、能干又善良的人。
应该是在“德”的问题上对自己扣得太紧,不允许自己有星点不端,不说假话,不弯腰,所以真的得罪人了,误了当官的前程,成全了自己的良心。
这个道理我是懂一些的,说真话是人一辈子最大的消费。大富大贵者,或许有过常人无法想象的消费,美食、美色,权势、尊严,做到极处,好似无愧此生,但有一种消费却不是靠钱和权可以得到的,那就是说真话。一辈子,白天黑夜,人前人后,不说话的时间多,说话的时间少,但说的全是真话,一辈子如此,这,这,可是一般人无法满足的特大消费呀。
先生五科,我想是领受了这笔大消费的。
说他不近人情肯定不对,他待人和气,很乐于帮助人的。
有一年,我弟弟考警,什么都合格就视力有小欠,公文里写要双目裸视1.0,但我弟一个眼睛是1.0,另一个是0.8。这不就是要落榜么?局里我就认得五科先生,虽然知道他没有职务,无路可走也寻上门去,权当找个地方发泄一下遗憾情绪。
先生了解了我弟,说:是个好青年。
这一次先生还真参加了招委会,还真发了言,说:素质好的青年,视力可以不要那么严吧?一个眼睛1.0可以打枪,另一种眼睛0.8应当没有好大影响。招委会还真采纳了他的意见。
他确实一辈子没有升官。坊间传闻,说某领导知道他有德有才,有意提拔他,就把他叫去吃饭,席间,领导对他说:你喝了这杯酒,科长就是你的。天哪,还有这样的好事呀,一杯酒算什么,哪个男人受不了三杯五杯的?先生立正,说:对不起,俺不喝酒。
他是个没有升官的好警察,南风北方,他袖子里只有清风,一辈子在他手里没有放过一个坏人,也绝不亏待一个好人,就是他处理过的违法人员,没有一个对他心存怨怼。
除了是警察,他还是文人。
他喜欢写诗,好似天生就好这口。放牛的岁月他就写,三年困难的时候他也写,大鸣大放的时候偷偷写,改革开放后放手写。这跟一般的附庸风雅不同。生在这个人世间,风霜雪雨,甜酸苦辣,总有一种灵的东西在呼唤,那美那丑萦绕在心头,他用文字来捕捉,记录。
等到中国大地上歌咏成风的时候,一起喧闹的诸多文友,一本又一本地出“吟草”,绝大多数是打印社里的小哥赚小钱的勾当,他的可不是,记得他的《湖曲露痕集》,是作家出版社出版的。
书名就让人细细品味,湖边,羊肠路,蜻蜓蚂蚱飞,青青草,有纯净晶莹的露珠,露干,有痕,痕即诗也。
古体诗,能被作家出版社认可而且愿意给出一个单独的书号非常不容易的,就是好的小说、散文,作者没有些压手的真分量也不敢动要作家社书号的心思,而且,自费做,没十万八万银钱下不来。
是的,别人有诗集,他也有而已,他从不强调自己的跟人家的有什么不同。他只是自己没花钱出了一本书而已。
他的诗,格律非常严谨,任是哪里的专家,不要在格律上找他的岔子,因为那是白费劲。就我所知,他对于“一三五不论”也是非常慎重的,就是尽量“一三五也论”,这样当然就没有勉强含糊的东西,什么“孤雁格”、“孤平”的现象都不可能存在。
有人诟病他的诗用典太多,一般人读不懂。这个他并不争辩,诗歌交流会上他对人家的意见会笑着表示接受。
一个放牛娃成长起来的业余诗人,随处用典是非常了不起的。这意味着他得博览群书,中国古典文史,浩如烟海,文字佶屈聱牙,就是专业人员也难受读经的沐青灯之苦。五科先生,悬梁刺股般地读典,得心应手地用典,而且,他还能非常轻松地解读别人的“用典”。
我第一次专门去拜访他的时候并不怎么了解他,凭外界的传言,他就是一个不事权贵,写一笔好字的警察。那时候我正在报纸上发些豆腐块,内心里认为自己在学问上不会落下先生许多的。
谈话间,先生拿出他的手稿,这很令我惊讶。那是写作者笔耕用的格子纸,每一页固定好了字数,有合适的行距供作者修改和编辑批注。一般的“仄仄平平仄”用不着这个。
最令我震惊的是先生的文稿规整得我哑口无言。十多页稿纸上写满了文字,每一个字都像是硬笔书法比赛上的作品字一般端庄秀丽,细读竟无一丝苟且,行间供改字的空间没有一丝笔墨痕迹。先生对自己文稿内容烂熟,那文稿并非只是没来得及修改的一稿。他大约是一个头脑特别清晰纠错能力也特别强的人,我读到的应该是定稿,定稿能达到没有任何外观“破败”的现象我没见过,我自己就是怎么怎么努力也做不到的。
就因为这个,我知道他是一个非常严谨的,是一个不容易出错的人。
我离开故乡好些年了,好长时间没联系先生。从俊文兄的微信中知道老人家很健康,旧年汪国山先生采访了他,写了关于他的专访散文。文章写得好,说他刚正,说他勤学,说他富学。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故事。
倒是想起一件事来,俊文兄这些年赚了不少的钱,有人撺掇他到老家柴棚造一幢乡间别墅。他不肯。他搬出了老爷子五科先生的话:你到乡间做房子干什么?做了房子谁去住?地的最好用处是种庄稼,不是盖高楼。
是呀,不住要房子做什么?
先生的思想原来还可以这么逻辑严谨又简明。这就有些不同凡响。
做个平凡而不平庸的人,应该是人生很高的境界。
先生应该就是这样。
他还健康长寿,夫妻双双牵手走百年,这简直太有福了。真有福,应当是修来的,前世怎么修看不见,今生之修,一招一式昭然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