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夜城里走着,我总幻想着能回到童年的黑暗中去。
冬天,天黑得早,祖母是很少吃夜饭的,当我们在黑暗中磕碰的时候,祖母已经坐在暖桶上烤火了。
一般地,暖桶里并没有火,火在奶奶的手里的手炉里。
上到徐家集,下到赵家圩,手炉都是一个模子的。蒋巷人是这么说的,我们这里不是蒋巷,当然也一样。手炉是泥土胚烧成的陶器,七八寸过心的口面,往下瘦身,深不过半尺,有个提把,和手炉一体。故里人叫缸钵炉。
缸钵炉用得久了,也会有类似包浆的光滑面,一般也只在提把上,比如我奶奶的。但这家什毕竟是泥土烧制的,稍有不慎遭遇个磕碰就“姓窑”(破损),所以有奶奶那样光溜溜提把的缸钵炉是十分不易的,虽然炉身上绝对不会有字画类的艺术痕迹,我坚信那东西留着或许就是个文物。
祖母对器物的经管非常成功,由此我非常崇拜祖母。她做包婢长大的,一直贫穷,自然没有什么财富,但只要她一旦拥有,哪怕只是一把蒲扇,一只吹火筒,一件仕林色的洋布对襟大褂,那就会非常珍视,小心且成功地经管,只要我这样的顽子不过分“翻生”(顽皮),那就会器物成精,我的感觉是能与日月同光。哪怕是一只易碎的缸钵炉也是一样。
暗夜里,我坐在奶奶的身边,把手在奶奶的缸钵炉上靠着,我觉得暖,奶奶却觉得我那双瘦手的冷,嗔怪一声:“犁头铁。”奶奶就把自己的手从炉身上让渡些面积给我,但她是绝不会把整个炉子交付给我的,不然,那提把上也不可能长出亮光来的。
于是,我们就被彻底地泡浚在夜的黑暗里了。
风在屋子外面打着凌厉的叫口,我下意识地紧缩了身子,抱紧了手炉。
“那是鬼叫。”奶奶说。
是的,那时的鬼很多,常在夜色里从坟山上下来,到屋道里游荡,因为某种生死上的缘分,就寻着一个婆子、一个汉子或许只是一个阎王生死簿上没有“载根”的顽子,于是就在某个日子,一个新的鬼就跟着走了。
奶奶娴熟地拿出一个尚是祖父精致地制作的括火的竹片,把炉里的混着灰烬的燃料娴熟地括着,黑暗中就冒出非常漂亮的暗红色火光,细碎的锯末像红星一样交替着闪烁,一下点燃了我们生存的希望。
括火是很需要技术的。眼看手炉渐渐的冷下去了,我疑心炉火已经熄灭,就喊:“火过了(熄灭了),奶奶没接腔,这说明她有把握火种还在,燃烧的势力还在,只需要她的一个举动,温暖就会回来,鬼,永远都会被拒之门外。果然,奶奶摸索着用竹片在手炉四周非常有节奏有韵律地括了一遍,我可以感觉到中间的许多灰烬被神奇得调遣到了周围,已经被焖火孕育着达到燃点的锯末冒到了面上,一接触氧气就欢快地燃烧了,当然没有明焰,只是艳艳的红着。
是的,鬼在屋子外,而我们在屋子里,红星一样的锯末把我们的生命煨暖,我们不会被恐惧压倒,我们从不觉得孤单。
我们就这样在冬天的夜里感受生的快乐。黑夜里一切都被融化了,没有棱角,没有挤压,没有冷眼,没有欺骗,没有阴谋。饥饿是有的,被挤到了门外。
冬天的夜非常的漫长,长得让我疑心可以永恒,长得让我觉得奶奶可以永生。
人在寒苦的日子里渴望温暖,每得到一次温暖都会融入骨髓,每一次依偎都会回味一生。
放下扁担读书的那个冬天,我每个晚上都在柴油灯下读书到午夜,之后就钻奶奶的被窝。因为晚睡又早起,几乎没有和奶奶说话的机会。我感受到的只是温暖,不曾想奶奶的苦楚。年老体衰的她睡暖身子是不容易的,因为此,她才每晚静静地坐着烤手炉。本以为有个孙子暖脚是很惬意的事,谁知这个孙子却让她雪上加霜。她依然是在冷夜里熬着,到午夜好不容易身子渐渐的缓过来了,被窝里又突然塞进了一大块“犁头铁”,忍受这样的折磨实在是非常不易的。奶奶很长时间都默默无语,但到底有一天她开腔了:半夜睏,清早起,身子不让似犁头铁!所有的不解,怨怼都存放在这几个字中,别无其它。一个心眼读书的我这时才感受奶奶为我付出的牺牲。好在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春天暖了,夏天又来临,我依然是守着柴油灯到午夜,被瞌睡虫和蚊子折磨得精精疲力尽才找个窄窄的条凳睡去。这个时候,奶奶手里的器物换成了老蒲扇,那成精的老蒲扇为奶奶驱赶流氓成性的蚊子,也为奶奶带来有限的凉风。直到奶奶的头和身子一次次没有规则的歪斜,老人家才被迫钻进酱油色的麻布蚊帐里去了。或许蒲扇还在奶奶下意识摇动的手里摆弄,但炎热是免不了的,奶奶只能忍受。蚊子如饿鬼在蚊帐外哼哭,几个沉沉的乾隆通宝在蚊帐的门兜里间或摇响,驱赶着无名的鬼魅,缸钵炉在床底下某个隐秘的地方沉睡,静候着夏天过去,秋天过去,雪花从远远的地方飘来。
录取通知书来了,我告诉奶奶,奶奶就很欢喜地应着:考上了好,好。其实她并不知这个冬天和她共享手炉,身子老是如犁头铁一般的孙子到底考上了什么,也不知道考上意味着什么。只是知道这应该是一件改变家庭命运的什么事儿。
穷苦人,渴望温暖是刻到骨子里去的。
我被分配到湖口县之前是在本县狮山中学暂时任教,还是秋天的时候,学校就给每位教师发了御寒的木炭,那时还没有假冒伪劣,木炭的质量非常好,都是材质坚实的小圆木烧制成的,几乎没有柴头,一看就知道这碳经烧。这个时候我已经是个耐寒力不错的小伙子了,寒冷天气里也不再喜欢烤火。此时去湖口县文桥中学的调令下来了,马上就要去报到。这木炭对我来说是完全不需要了。但我想到了老迈的祖母,身体都瘦弱的父母亲还有几个依然没有足够过冬衣服的弟弟、妹妹。我捎信给几十里外的父亲,想他来把木炭弄回家去。
父亲果然来了,拿来了扁担和绳索。
没有车,父亲只能把木炭挑回家。这太远了,父亲从小有手劲无肩力,挑这几十斤木炭回家,不可思议。
我只是送了父亲一程,父亲就孤零零消失在陌生的雾霭里。
很多年以后,才知道父亲为了那担木炭一路饥渴,异常劳累,到家就病了。但父亲从不觉得挑木炭回家有什么不划算,每每说起这个事,父、母亲倒是非常开心,说那木炭是如何如何的好,分给了十多里路外居住的外祖父、母,分给了始终不待见母亲的祖母,一家人都在那个冬天享受了那担木炭的温暖。我可以想象出,有了木炭,奶奶的手炉就不再需要不停的括火了,就是括火,也不是那种锯末冒出的暗暗的红星,燃烧的碳条是热情鲜明的。我很想沉浚在故乡的暗夜里,和祖母分享温暖的手炉,但这样的福分其实是有限的,大约某种福分都只在生命的某个时节里享有,此后,只在回忆里品味彼时的温馨。
祖母走了,父亲走了,天国里有没有木炭,有没有陶制的手炉?
每到年关,哥哥喜欢买几百斤木炭,弄一口好大的铁锅,见天生起木炭火。堂前也就整天红彤彤如旭日东升,大锅周围坐满了家人。别人家跑生意的、开三轮的、做石匠的、做小包的、卖水泥的、靠红黑喜事蹭饭的也都向往这里的红火,大家围过来骂娘、吹牛、嗑天经。这个时候,其实如今的天气早已没有昔日的寒冷了,人们穿的有保暖内衣、羽绒服,真的不需要烤火,而且,那木炭的质量实在是低劣得无法形容,要么是湿气弥漫 ,烟雾呛得人泪眼婆娑;要么是没变成碳的木头燃起了明火,火焰升得老高,燎人头发眉毛。
但这个感觉挺好。木炭一烧,让我想起那些锯末猩红的暗夜。
但这样的日子也是非常有限的。如今大家各奔东西,难得有机会相聚。
天冷了,我给远在老家的母亲打了电话,问:妈,生火了没?
母亲答:怕那个(一氧化碳中毒),不生火了。
又问:您晚饭吃了没?
母亲答:一天只吃两餐,不吃夜饭了。
还问:有跳舞的伴没?
母亲答:前面国海家几个月没有人影,醉公娘去了镇里(景德镇),冬戏子夫妻断夜就睏,福孙家只有猫在桃树上思春,水英子从不跳舞。
哦,我一时无语。
玻璃门里有冷风吹进,我打个寒噤。
广州也冷的。
外面霓虹闪烁,灯光如昼。我闭上眼,想起那锯末燃烧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