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一岁时打过一次皮寒。我并不知道得了什么病,父母说是皮寒,那时的我没有怀疑人家的话是否属实的习性,父母说是,当然就是。那天我从学校回家,走过老揺家的菜地,人就明显出了问题,耳鸣,好似听得许多人喊杀,脸发热。我拼命跑,跑过打麦场,看到自己家的屋子,就大声的哭了起来:有鬼千万,追我杀我!
打皮寒,父母都是这么说。
这一场皮寒弄得我好几天虚弱无力,生病真难受,感觉至今不忘。身体渐次好起来时,生产队开塘,就是村民可以随意到池塘里去摘菱角。此前禁塘多时,我是村里第一水鬼,禁塘差不多就是禁我,我一病他们就开禁,明明就是避过俺呢。看着一些笨手笨脚的女人竟然划着猪盆在池塘里悠悠地摘菱角,我却只是坐在光秃的坟地上,抓蚱蜢的气力都没有,感到很无奈。我家没有猪盆,自然没有人可以去摘菱角,要不是打皮寒,我赤条条一个人也比那划猪盆摘菱的强。
如今想来,我那只是患了流感,不是打皮寒,因为我根本没感受寒。皮寒,皮寒,人的表皮会感受极度的寒冷,而这时人的体内温度却很高,测起来会超过40°C。我只是感受热,没有感受寒冷,所以不会是皮寒。
真的见过一个人打皮寒。
1984年,我在周溪一中古塘初中点上教书,有个同事,教语文的,三十多岁,骨瘦如柴,其时他丧妻子有两年了,一个人带三个很小的孩子,非常辛苦。学校住房简陋,不到十平方的泥坯房,陈设就是木架床和一张写字桌。相必是夜来蚊虫叮咬,感染了疟原虫,身体素质差,就打起了恶狠狠的皮寒。
他冷,冷得不住地磕牙,嗑得炒豆一般快,我们帮他弄来一床又一床的棉絮,盖在他身上,他还是喊冷。皮寒,还真能寒得人一塌糊涂,明明他身上炭火一般热,我们都被炎热的天气弄得浑身汗湿,那人却只是冷。皮寒肉热骨头烫,整得人死去活来。
那个老师后来续弦了,两家的孩子合起来,五个,那两个命运不济的人走到一起,彼此不嫌弃,艰苦奋斗,日子就慢慢过得好起来了。那人好知足,经济依旧拮据,家庭非常和睦。有一次他还专门请我上门为他拍全家福,笑意把一幢六方墙的瓦屋充得勒勒实实。
打皮寒的老师的儿子好聪明,一路做学霸,后来考到师范学校,毕业了,教小学。这娃心里有自己的盘算,辞职,到北京读了信息工程学院的脱产成人教育,搞起软件开发,做得很不错一样。
可是那娃突然生病了,很正宗的病。
做爹的去北京,服侍生病的儿子,再来一遍把屎把尿,好几年。最终儿子跟爹说要回家。
到家了,还是爹服侍儿子。一个野鸟歌哭的日子,儿子把后事托付给爹,道声谢谢,丢下病躯,走了。
好多次,想起这个老师,觉得他真是太苦命了。一个大男人,打皮寒,本就少见,把屎把尿带孩子真不易。那时我住他间壁,夜半总被他那边的动静弄醒,他要抱着孩子撒尿,之后哄孩子睡,孩子静下来了,他还要就着煤油灯吸一阵黄烟,每吸一袋后要在桌子上狠狠敲一下烟屎,团近的老师都被弄得无法入睡,好在那时我心懵,他的烟枪一停我能立马入睡。
那是个非常本分的人,实实在在做事,实实在在过日子,实实在在与人相处。过了好多年,他还和我共事了一段时间,至今记得他用传统的教学方法讲授课文的情景:粗着嗓门,老长老长的拖着音,前几个字是方言,后几个字却是普通话:啊——这一段,写出了,鸟儿的欢乐。
“写出了鸟儿的欢乐”不久,他退休了,才有了儿子的变故的。
我出来之后,再没有联系过他。
旧年年初,我在故乡的新水泥道上遇到他。他满脸笑容,皮肤红亮,牙齿光洁,握手时动作频率高还特有劲。这,明明就彰显着他过得非常好。此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我看比他二十七八岁的时候,身体要强太多了去。
如今,看那人的气色,把他弄到非洲去,让蚊子拖着跑几里地,他也不会打皮寒呢。
如今想起这个老师,不再是想他种种的命苦,倒是想学习他怎么能那样成功地养生。
中国农村,曾是皮寒病横行的地方,如今的世界,每年也还有1亿多人口得皮寒病,二百多万人因为皮寒丢掉生命。但中国,已经向世界宣告消灭了皮寒病。呵呵,作家徐观潮的长篇报告文学著作《中国健康档案》写没写这个事儿?多少人从疾病中逃生,亿万人对皮寒这个词感受切肤之痛,我的故乡,揶揄人做事不上劲,直接就定性偷懒的人是“打皮寒”。
皮寒,就是疟疾,患者行路不稳,东倒西歪,所以也称打摆子,不是中医里的脾寒(脾胃虚寒)。这块土地,没有了这病。人世间种种的艰难困苦当然还是有的,但这土地上的人不怕苦,更令人欣喜的是,他们早已有了“写出鸟儿的欢乐”的心,笑容满面,皮肤洪亮,牙齿光洁,握个手,手嫩的人疼得甩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