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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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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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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梯间的柚花香

走过柚花香的地段,我看到杨振轩的奶奶。“今年冷春,风铃木花都迟开一月了,您老人家还是一件单衣出来啊?”

如是夏天看到杨振轩奶奶,谁也不会注意她,她不过是用婴儿车把杨振轩的弟弟推出来遛弯,老太太微微驮着背,穿没有特色的老人短袖衫,个子矮小,也没有矮小到引人注目的程度;小朋友光光头,脑袋大,当然也没有大到引人注目的程度。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年,人们发现了端倪。

小朋友长大了好多,那是自然的事儿,会拜拜会招手甚至说有些复杂的话,这依然不会那么引人注目。

老太太穿的衣服几乎没变,你看,那件没有特色的短袖衫。

是的,短袖衫,过了秋过了冬再是湿润的春,老太太依然穿夏天里过来的短袖衫。而同时期的少男少女,衣服一茬茬换,广东虽然比内地暖,有时一样会冻得人鼻涕横溢,天一冷多数人都会及时穿上羽绒衣。

哎呀,奶奶,这么冷您还穿短袖衫呀?

不冷呀。

您身体真好呀。

好个甚,就是木,不晓得冷。

她好似觉察出自己和别人有些不同,略微显得有些尴尬,就努力做些解释,也无非是“俺也不知为什么,就是有这般木呢。”

她并不因此换行头,依然穿几年没有变化的短袖衫,依然推小宝出来玩,小宝已经淘得十分厉害,这并没有给老太太带来不便,好似她有的是气力。

想来杨振轩今年该读四年级。三年前,他妈妈曾送他到我跟学画画,他妈说,只是试试,坐得下来就学。那娃果然没有耐心,极其好动,只试了一次就放弃。他妈说此前也在别的地方试过,老师受不了就婉拒,他妈妈也并不抱怨孩子,微微苦笑一下就作罢。

他奶奶更是没有和这个淘气孩子有过任何冲突。两个孙,都是她带,大的进小学了,小的开始满地跑。日子匆匆过,她满脸都是笑。孩子跌出伤痕了,她也还是笑。

因为冬天穿短袖薄衣,她才引起了别人的注意。被人注意了她还是那么穿,除此她几乎就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

但杨振轩长大了好多。今年几次遇到我,那娃主动跟我打招呼,哇,这娃懂事了呢。我把这个发现及时告诉了娃他妈和他奶,他们都微笑着点头。

有一次在电梯间遇到杨振轩,他独自背着书包。应该没有报读这样那样的兴趣班,所以放学了就径直回家。我很诧异,差不多每一个小学生都有家长接送,他却是自己坐公交来回,家里到公交站有好长一段路需要步行。

“振轩真不错,可以自己上学、回家。”

那娃笑了:“这又不难,我有月卡呢。”娃笑着对我亮了一下公交月卡。

想起来,这确实不难,十一岁的孩子,上学就该是自己的事儿。早先在农村,哪个娃不是自己步行上学呢?但眼下的都市里,孩童自己上学、回家就很有些“另类”了。

这省去他爸妈许多功夫。

他爸妈好似很忙。

我基本都是在电梯里遇到他爸。一看就知道是从农村走出来的汉子,高个子,短平头,皮肤黝黑,衣着随便。说话脸上先露出几分羞涩的笑意。知道他开一挂巨型卡车——是那种打个响鼻就让人想起恐龙的那种车。一开始我就觉得几分诧异,这么一个腼腆似乎还有些胆小的男子竟然要驾驭那么张扬的庞然大物每天跑上千公里,有点令人匪夷所思。而这是不虚妄的,他搞物流货运,全国到处跑。他老婆也跟着忙,问她忙什么,才得知他们是开公司的。

是物流货运公司。

公司有二十多辆车,都是“恐龙”级的。这汉子明明就是公司的总裁,管着数十号人,每月发工资都是好几十万,就是那些“恐龙”总投资就接近千万元,养这些家伙每年用于保险、燃油、维修都是要论百万元的。农村里走出来的赤脚汉,有一辆自己的车已是非常的不错,风里雨里的跑,“官到尚书”一年赚个几十万的;人家这可是一个公司,许多人在他那里挣钱养家。他呢,好似依然只是个小“嗨皮”,不觉得自己身上担子有多重,也不觉得自己是多大的老板,问起只说自己是开车的。他完全可以穿西装、打领带,坐在办公室里像模像样地敲铅笔。他大概没想到这一辙,只是把自己定位于车队中的一员。起早贪黑,赤脚短裤,手上总是沾着机油,好似连岁月的更迭都忘了。

昨天,同时在电梯里遇到杨振轩的奶奶和爸爸。

两个人都是“短衣帮”打扮,或者说他们根本就不记得打扮这事儿,都是随意在身上拉扯些衣衫,为了方便、省时,就“短斤少两”,以致嘴里哈气脚上拖鞋。这两个人各忙各的,是碰巧同时上同一个电梯,他们去的好似并不是一处,因为儿子错按楼层的按钮,露出了几分“笨拙”或“傻帽”,两个人都忍俊不住,出声大笑了起来。母亲使劲拍了一下儿子裸露的手臂,感叹一句:你这个人那!露出完好洁净的门牙。

你这个人哪!听起来这像是秀情感的嗔怪。母亲这是嗔怪儿子什么呢?

你这个人真傻。俺看是没啥脑筋,多半背地里的私语是:这娃做事用心呢,他的车走得稳,走得勤,走得好。这傻娃是俺儿子呢。俺儿子可能干呢。

你这个人真忙。这娃可真忙,月月三十工,工工真功夫。忙得头晕,电梯按钮都不会按了。

你这个人真逗。按个扭就闹笑话。笑得俺肚子疼。不准他就是逗俺老太婆呢,

这是母子关系吗?我一时疑惑起来,觉得自己以前把他们认定为母子是错的,就试探着指着老太问小伙:这不是你——母亲吗?对呀,是我母亲。这次是小伙子脸上显出疑惑,应当是不很理解我为何要怀疑他们的母子关系。

是呀,我明明知道他们是母子关系,为何有了疑惑呢?当然是因为他们在电梯里的“笑闹”。没有人说母子之间不能笑闹,真实的人间烟火里,却是很难找到能一起笑闹的子已成年的母子。不要说那些嫌弃老迈双亲的不孝子媳,也不要说那些“居庙堂之高”的有大出息的子女,就说那些孝敬双亲的“道德模范”,也只是刻意要做到什么,忍受什么,却没有这种自然洒脱的野花芬芳一般的情愫。

我忽然嗅到电梯间有芬芳,湿润清新的芬芳。春意弥漫,都被关进了这上上下下的小铁屋子。杨奶奶说那是柚子花香。

柚子花一如桔子花,那芬芳是真的好,粗鲁汉子、雕花巧匠都没有异议。在农村,桔、柚多栽种在猪圈或是茅房旁,说不出那香有什么高贵或出处,也不需要讲什么道理,人家就是香了,自然地钻进你的鼻孔里来,霎时你就体会到这世界轻轻松松有诸般好,好得你不想歌诗不想打酒就想打个痛快的寒噤,最多会冒出一句:我昨夜听到青蛙读书。

自然芬芳里的母子,一个赤脚拖鞋,一个短袖单衣,两张并不相似的脸,绽着相似的笑容。

老太太看出我又注意到她衣着的“另类”,一如既往,好似自己做错了什么,甩着湘西腔表示歉意:“俺就是木,不晓得天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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