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堂伯父闻达先生是一九九八年辞世的,算来已经二十年了。我在他的灵柩上,用油漆写了:未闻于诸侯,有达于书声。算是给了他生命的一个总结。字不好,这没有办法,我的字就这德性,要是伯父阴灵尚在,必定摇头苦叹。
应当没有几个乡里人思考过他父亲给他这个名字的缘由,闻达就闻达,不就是一个穷得死的地主么?
《三国志·诸葛亮传》载明了诸葛亮的《前出师表》: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说,不求闻达于诸侯……
这确实是诸葛亮的心里话。他抱济世之才,却早早看透人生,不求显达,但求无拘无束,云游天下。但事实上,诸葛亮却不是这样生存的,他走出深山之后,很快声名显赫,其对历史的影响远不是一般诸侯王可比的。正是因为结果和当初的愿望严重相佐,诸葛亮才可以说“不求闻达于诸侯”。
闻达的父亲明律绅士(故里人都这么称呼他)却早早地给了儿子“闻达”的名字,自是希望其“闻达于诸侯”了,结果,也是和其愿望严重相佐,闻达先生没有显赫的人生,他的生命谢幕,也是悄悄的,缺乏了些基本的尊严。
据伯父说,他是被人冤枉的,他不是地主,只是一个工商业者。他不善于周旋,或是不警觉间得罪过不少的人,就莫名其妙地得了个很高的成分。
后来我渐渐地清楚了,他确实不是地主,他只是地主的后代。所有的家业,银子也好,土地也好,都是他爹明律绅士赚下的,在人民政府以前,他就是个纨绔子弟,甚至是个败子。
年幼的他,被迫认真读书,无奈天分不高,除了国文,其它学科他是一窍不通。做学子时最得意的是一堂国文考试,考题就是一篇作文:儿时的回忆。平时缺乏机变的他,忽然想起司马光的故事,就移花接木,把司马光的故事移到自己身上。结果,他考了满分!就凭这一篇作文,他得以继续读书。
他记不起自己的作文怎么写的,却牢牢记住了他读过的司马光故事原文:“……司马光,急击缸,缸破水流,而小儿得救之。”
虽然伯父并没有很高的文才,但他是确确实实读过书的,是个书呆子。故里人都这样定位他。
他读过什么书呢?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真正研读过《三国演义》的。他的晚年,唯一显示他和读书有关的就是两件事,一是写对联,再就是在自家的小泥屋前拿腔拿调地读那本他永远也读不完的《三国演义》:
滚滚——长江——东逝水哟,
浪花呃,淘尽那个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啊
白发哪,渔樵哦,江渚上呃……
他跟我说起年轻时读《三国演义》入迷,整日里所思全是书中经纬,比如走亲戚去到富家山一个垅汊里,他环顾四周良久,断言:此处可伏兵三千。
就是这个事,使他意识到了读书有害,就把书(就只是那一部《三国演义》)抛了,做起了声色犬马的败家勾当。
那么一个循规蹈矩的人,那么一个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的人,却曾是一个到处嫖赌逍遥的浪子,这很难想象。我的几篇小说,涉及到一些旧时妓院的文化,都是从伯父嘴里得来的。他嗜赌,说是曾有一个晚上赢得十个指头戴满了戒指,也曾输得一贫如洗。对于这段经历,伯父的忏悔只有一点:赢得十个指头戴满戒指的时候,女人(我的伯母)就在身后站着,竟然没有送一个戒指给女人,后来落得两手空空,还驼个有名无实的成分。
他真会写字。一辈子写楷书,行、草都不会。那字是真的好。他也知道自己的字好,曾自我评价说:“我写的勾可以晾衣服。”
现在想来,那字体非颜也非柳,却非常规范,有大中华的气概。岁岁年年,他义务为村民写春联,这天他要白忙乎一整天。新年,本村多数村民鲜红的门联上是以他的大气的楷体字彰显吉祥的。对联的内容却非常陈旧,没有一点新意,不外乎是:
春风杨柳万千条
六亿神州尽舜尧
军民团结如一人
试看天下谁能敌
前门生百福
后户纳千祥
伯父跟我讲过,他爹曾做过童生,极其有才,肚子里有一百幅对子。由此我知道伯父真是一个缺少变通的人,他对才华的追求,竟然只是能背下一肚子别人的之乎者也。
但他也不是没有丝毫变通的,有例为证,我读过他写的这样的对联:金猴奋起千钧棒,玉澍澄清万里埃。我思考过他为何把原文中的“宇”字写成了“澍”?玉澍澄清万里埃也不错哦,这不明明白白说清楚了澄清万里埃的不是别个谁,就是“玉澍”吗?就是那春天的及时雨啊。他大约没有篡改原文的胆量,只是不小心写错了而已。这一错,让我见了他内心的点点波澜。
至于后来把“六亿神州”改为“八亿神州”乃至“十亿神州”,那是顺应时代的事,算不得什么创造。
现在想来,一辈子读一本书也很不错,那就不会杂乱,那就能把一本书从宏观到微观都把握得十分准确。至于《三国演义》值不值得一个读书人一辈子从一而终地研读那是另一个话题。
伯父的字有着大中华的气势、气概。伯父自己的外貌也并不和其字的气概严重相悖。算是高个子,一辈子保持着秀气的身材,皮肤白皙,头发整齐漂亮(从青丝到白雪的过程我都记得,不曾谢顶)。就是眼小如豆,这个是祖传的,我这个家族全是眼小如豆的人。但他眼力很好,八十岁时尚能不戴眼镜读他的宝书。
我认为他的骨子里是有着“大男子”气概的。
他一辈子不稼不穑。年轻时自不必说,就是有了高的成分后,他也只是为生产队放过牛,从没参加过其它农业生产,改革开放以后,他也不染指于稼穑,一日三餐之食也就非常窘迫,偷盗的事那是决不存在的,一般就是在野地里“采葵持作食”,也有村民懊怜他施舍一些菜蔬的现象,迫不得已,他也偶然有主动向人家讨要些人家不缺的瓜藤菜的行为。不管人家怎样教训他“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他也只是呵呵一笑而置之脑后。
他不会洗衣服。到老也绝不动学习洗衣的念头。我亲眼所见,他拿一件黑色的褂子或是裤子,去河边,讪讪地央求一个小姑娘:麻烦妹子帮我湃一把。小姑娘则不理他,说:你家不是有儿媳妇吗?我没空。他则把要求降到最低:就湃一把,打个湿就行。
他却做过小本的生意。也不知他是怎么弄来的信息,在贵州某个酒厂邮购来米曲,再卖给村民做甜糟。这是个不错的小本生意。彼时的农家,一年是要多次酿甜糟的,酿甜糟也是很容易失手的,但用米曲就把酿糟技术变得简单易行,不易失手。周围几公里,他独家经营这个,所以生意非常好。当然,这毕竟只是很小的生意而已,改变不了他落魄的命运。
对于一个骨子里有着指挥千军万马,或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情怀的人,不管其是否落魄,不稼不穑,不奉笤帚或许是可以理解的,除了自己受苦,也没啥说不过去。你看他写的楷书字:纵横驰骋,运筹帷幄,大气磅礴。横则巧妙穿插,竖则敦厚巍峨,撇划瘦而力扫,捺则江河万里。他的“闻达于诸侯”的思想并没有彻底泯灭,只在他的字里复活。
这样一个人,不能“闻达于诸侯”好似是命里注定,或是天下大气候所致。但事实并非如此,历史曾给过伯父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如是被他好好把握,虽不能保证其“闻达于诸侯”,也绝不至于仅仅只是灰暗地“有达于书声”了。
他考取过军政大学!
这个时候,中国正在进行伟大的抗日战争,军政大学,就是为了培养抗日将士的。
乱世出英雄,这正是《三国演义》渲染的意境。国家危难之时,需要好男儿的担当。
闻达先生,应当也曾热血沸腾,也曾歃血盟誓,为国出力的时候到了,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所以他奔赴考场,奋笔疾书,慷慨陈词,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他考取了。不管他考取的是陕北的抗日军政大学还是国民政府的军政大学,他都到了挥血疾书大中华的时候。即如他只是个马谡一样的庸才,可能兵败而折戟沉沙,他也是个为国捐躯的抗日英雄,至少是个名垂千古的烈士。要是能从凯旋门归来,那也就无法预计他的人生辉煌了。
这一切的假设都没有存在,他选择了弃学。
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他选择了躲避,这是人的本能,但人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活在本能里的,人不是虫豸。
一个有着大男人或者大中华思想的人,在民族危亡之时,为了苟活,放弃建功立业的机遇,这是悲剧,这是耻辱,至少是庸碌。
这就注定了一个人灰暗的人生结局。
一九九八年,故乡发大水,我在家过暑假。忽然接到一个怪异电话,说是伯父闻达死在了船上,要我等去把他的尸首弄回家安葬。
伯父一辈子没有离开家乡,这一年,第一次随儿子去景德镇蛰居,生活条件太差,不久得病,又没得到好的治疗,眼看日薄西山,儿子、儿媳就慌慌张张弄条小木船载其病体回乡,可怜一口气落在漂泊的船上。
那个一辈子只读一本书的闻达先生,已被尘土掩埋了二十年,他的人生轨迹自然地淡出世人的视野。
他的那有着大中华韵味的楷书墨迹,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偶然地出现在我的梦境。
那真是非常好的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