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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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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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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脚如仙

秧田.png

赤脚走陌上,是非常好的感觉。

夏天的早晨,赤脚汉子扛一把月弧锄头在肩上,踏碎一路露水,去巡田,小小的土蚱蜢欢快地带路。那时谷子刚下田不久,刚刚吃足露水缓过些绿意来。

青蛙正齐齐整整地读经,发现汉子到来,停顿了眨眼的功夫,接着读得更响更齐整。它们深知那一柄锄头打得狼死,却不会伤害一只蝌蚪。月弧锄,管着井田的出水口的定缺,有汉子的月弧在,那田里的水就总能不多不少,禾苗只管长,青蛙只管唱。

现代工业没有出现的时候,地上没有玻璃碎,也没有铁钉,光着脚大麻大纱地走,多半是安全的。扎脚的东西也还是有的,比如老的菱角尖、蔷薇刺。要是这两样东西都没有,赤脚人生当然好得无法言状。这是白说的,月亮总是不够圆的,眼看十四、十五,圆得人心花怒放,眨个眼,就亏了一线。人生不遭暗刺,那还不想咋活就咋活?

有些事必须得赤脚去做,比如犁田、栽禾。脚在田里踩踏,受不受伤完全是考运气,被蚂蟥吸是免不了的,好在蚂蟥没有牙,拼着老命吸也并不能真的钻到人身子里面去,一些人被蚂蟥吸了化脓的伤口,一天两天伤口就痊愈了,坏事儿变好。但脚板被刺扎了是非常不好的事儿,一些脏东西留在肉里出不来,红肿是免不了的,遇到鬼的,身子会炭火一般热,有人这样丢命。多数人会在脚板上留个瘊子,作田的汉子到五十、六十的年庚,谁脚板上都有好几个瘊子陪老。

赤脚爽,赤脚当然也会痛。

其实,早先不是谁都可以赤脚的,宋、元、明、清,中国富贵和贫贱的女人,从黄发垂髫时开始就要缠脚,这些被缠脚的女人,怎么可能赤着脚,随意叉开十个脚趾在世上肆无忌惮地张扬自己的青春?从寒窑看到皇家,中国大地上,真的难得有一双玩弄泥浆的女脚。就是,好脚板都长了瘊子,没长瘊子的脚都是残脚。但后来情况却有了大的改变,红旗在田野里飘扬的年代,我的姨妈、伯母、叔婆,都曾吸黄烟、使水牛,光着脚板踩日月,大干快上过的。

我儿时是非常盼望打赤脚的季节到来的。

那就是过了梅雨季节,中医说的风湿不再欺负人,农家的孩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主张打赤脚。

打赤脚好,首先不用考虑鞋的问题,农家人,难得有一双囵鞋穿,当家的女人,为家里大小汉子备好了鞋,不过是洋布料子,奢华的有卡其料、哔叽料,甚至灯芯绒,材料也只是棉、麻,在作田的汉子脚下,那些鞋经不住糟蹋七七四十九日。就说家境好些的,有双解放鞋或是力士鞋,也过不得寒来暑往。所以穿鞋的问题,实在是和吃饭的问题相伯仲的。有一个解决问题的法子就是打赤脚,一省百省,甚至,省了还快活似神仙。说是五朝的时候有个刘海,每日上山打柴,没许多草鞋,干脆打赤脚,打赤脚的时候他脑子非常好使,竟然斗赢了金蝉,得了金珠,这人不贪钱,把钱撒给天下穷苦人,自己成仙了,就是赤脚大仙。呵呵,田径上打个盹,鼻涕娃都成仙。

我在《鄱湖草歌》里写过我出生的村里有个叫禾鸡的汉子,是作田的好把式,人粗莾,缺鞋穿,干脆就不穿鞋,练就一双好脚板。刚砍的芦柴,留下齐扎扎的梅筒口,他一双赤脚踩过去,梅筒口全开花,他的脚板不留下丁点凹痕。他赤着脚挑一百八十斤劈柴走四十里湖路不歇脚,河床上的蚌壳一路痛快地呻吟过去,为他那双好脚板喝彩。

芒种以后,实在是打赤脚的好时节。汉子赤脚上畈,孩子赤脚上学,是理所当然的事儿。我记得儿时读书教室里那些光脚板把地面踏得溜光的情景,也记得体育课上赛跑,许多赤脚在土场上噗噗争响的韵律,潜意识里觉得有那光景才算是读书好年华。

赤脚好上树。赤着脚才可能安全地爬到树的高处去,摘最好的桑葚、最香甜的狗屎桃。

十五岁那年,我洗去脚上的泥土,穿着鞋子重新回到学校里头悬梁锥刺股,邻村有个比我小两岁的叫凑福的叔,每天还是光着脚丫上学。那娃天资好,数学比我强,打赤脚的能力也比我强,他赤着脚飞奔在他家到村初中部的崎岖路上,从没听说被蛇咬,被刺划,被玻璃碎或是铁钉扎脚板。这么说他不但有读书的好脑子,好有行路的好脚板。或者说,因为有行路的好脚板,才成全他读书的好脑子。他后来真的考到高中再考上医专,在这里那里做什么主任、院长。

我打赤脚的运气不怎么行。

十三岁辍学,夏天到河里为叔婆的独子(后来不是独子)采藕尖,一下水就被蚌壳割伤了左脚板。这非常糟糕,脏物留在肉里,脚板日夜红肿,而这时正是生产队栽田、耘禾的季节,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歇工的,伤痛的脚每天都要在泥水里泡浚,一个不大的伤口,硬是拖了一个多月,眼看要转秋凉了,伤口结了部分的痂,浓水还在不断地流,有一次去邪气很重的毛鸡塘边上的田里耘禾,让一只并不怎么能干的蚂蟥叮了,看着蚂蟥在伤口里蠕动的样子,我毛孔里都渗透着要把蚂蟥翻转八遍的理想。

不怕刀

不怕火

只怕眏牛哥哥翻死我

是说蚂蟥刀砍不死,火烧不死,那还无法无天了不是?也不呢,放牛郎,用狗尾巴草茎穿进蚂蟥的吸盘,生生把那贼当一件衣服样的反穿,哈,天下太平!

就是因为蚂蟥把脓血吸出了,脚上伤口奇迹般地好了。这么多年,那个伤疤还在,真是赤脚好年华的证见。

我七岁那年看到成分高的伯父闻达,赤着脚,拿着粗硕的绳子,从曹棋河草船那里来,他那次很明显是参加了生产队里推船、拉纤的工作。我问伯父:您日子过得好吗?伯父答:好。伯父后来给我的印象不过是坐在小泥屋前读一本永远也读不完的《三国演义》,吟一首永远也吟不够的“滚滚长江东逝水”,关于他的唯美镜头,却是那次他赤脚从河下来,扛粗粗的麻索在肩头。

村里有机帆船的那次,我看到队长旺生哥和船老大杰叔公赤脚指挥推船的风景。旺生哥弓背对船身,喊着口号:

嘿——嗬嘿——

大家齐用力啊,嗬嘿——

还要来一把呀,嗬嘿——

……

杰叔公则站在驾驶台,满脸皱纹紧绷,目视前方。前方是烟雾茫茫的鄱阳湖,那里弥漫着生的希望吧?

听人说,那个拿军用饭盒要饭的女人在双里村做了赤脚医生,家族里新华叔也做了赤脚医生。

双里的那位是女性,叫李新国,医学院毕业,因着天地大气候,沦落到赤脚讨饭的地步。过苦竹山村乞讨的时候遇到女人啼哭,原来一个三岁娃刚刚死了,正张罗弄个木板盒子盛好抬去埋。李新国看到那光景,主动上前,说给我几口吃的吧,我还你这个娃。不知道是怎么张罗的,那娃竟然真的活过来了,这个人就是苦竹山二母舅。这样的情况还有好几例呢。

后来这个赤脚女人成了赤脚医生,她是非常优秀的儿科医学专家,以赤脚医生的身份救了许多贫苦的赤脚孩子。

新华叔是读过高中的,他是后湖大队三个赤脚医生之一,很早就做了赤脚医生,等我师范学校毕业,教书好几年了,他还是赤脚医生。

他很少打赤脚,着土布棉纱,倒是整齐,除了那个赤脚医生专用的药箱,他并没有“赤脚”的韵味。

那年我的祖母忽然瘫倒,出现语言障碍,我知道摊上大事了,急急去大队部请了新华叔。新华叔及时作出诊断:高血压中风。我那时愚笨,根本不知道高血压中风是什么样的病症,也不会知道这病可能有什么样的后果。新华叔给祖母打了点滴,他告诉我那小瓶里的药是甘露醇。两小瓶甘露醇就把祖母治好了。似乎好得很彻底,祖母身子依然利索,到处张罗自己的生活直到天年。

大队有赤脚老师有十多个。

赤脚老师是真的会打赤脚的。农忙要参加农业生产,无论是公社时期还是后来的联产承包时期,那些人同时兼任着种田人的身份,或者说,是种田人兼任了教师的职务。

我在村里复习功课的那个春夏,教初中的教师只有两个“国编”,余下都是“赤脚”,到我三弟读初三时,教他功课的也还有几个“赤脚”。

三弟在村里读初三,说起来是很委屈他的,“赤脚”老师原本只是教小学低年级的,赶鸭子上架,被迫教起中学来。那时好似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受教者是赤脚,教书的也“赤脚”,很自然的事儿嘛。

三弟在那里考上都昌中学重点班,入学考试成绩排在全县第七名。

三弟读了高中还跟我们一起打赤脚。那年高考过后,他跟父亲、大哥一起钓甲鱼,整天赤着脚,他脚板好,不怕卵石烫,走二十多里沙石路去港头卖甲鱼。卖完甲鱼才去看榜,榜上的字被雨水冲的有些模糊,但他还是看到了他的名字。

想象人生许多苦乐年华,都是赤脚踩出来的,那些岁月里,我们享有了许多“赤脚走在田野上”的快乐,当然也难免有心灵的疼痛,脚板里的创伤。

我想,要是这世界没有铁钉没有玻璃没有碗片碎,仅仅只是有蔷薇刺和菱角尖,那么打赤脚真是非常好的张扬青春的路子。

今天早上,看到打太极拳的老王,以往惯穿“足力健”的他忽然赤脚在小区的循环道上甩者膀子走。瞧这老汉,竟然走得非常自然,一点躲力怕刺的样式都没有。

对呀,对啊,这样鞋那样鞋的开发,来满足人伤痕累累的脚板,只怕“无鞋”也是出奇制胜的好招式呢。如今城市小区,该是没有那些扎人的“暗器”的,正是打赤脚的大好时光。

其实我也想捉空去老家,邀个酒,敬几个和我一起打过赤脚的男人、女人还有救过我奶奶的赤脚医生、教过我们“大、小、多、少、人、口、手……”的赤脚老师几杯(他们都老了吗,他们在哪里呀),之后到上学路上的水道口,赤脚踩在石板上,感受水从脚背上潺潺流过,欣喜地看着鱼儿大咧咧地逗水而上。布谷声声悠,唤我去陌上,扛一把月弧锄头在肩,踏碎一路露珠,蚱蜢带路,青蛙歌诗,谷子儿撒在田,拥着那一膜水,正羞涩地从鹅黄转成草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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