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一年中有些好光景是到粟地去看护粟子。
粟子抢熟的时候,已是深的秋,这个时候,总有好的阳光泼在人身上,就是那么说泼就泼,一点周折都没有的。踏着露水到地里去,远远的嗅到秋草的香,秋草的味道不让人想起春花,只让人想起布谷的歌声,歌声遁到远方去。这个时候人的眼泪会莫名其妙地淌下来,眼泪不多,擦一下眼皮会感受冰凉而已。
但接着会感受粟子的暖。
是的,粟子给人暖的味道,那味道掺和到衰草的芬芳里去,让人感受的是另一种灵气。这就让你很愿意躲到粟子地里去,风吹粟杆上的叶,沙沙响,地沟里已经干裂,蚂蚁在不停地玩着过桥的游戏。人顺着蚂蚁说世界太大,大得永远也不会走一条来时的路,永远也不回旧时的家。蚂蚁安静的时候,头上却有些诡异,那是麻雀来偷吃了,人忽然站起,忽然挥手,忽然喊:麻雀滚远!麻雀就快速煽动着小得有些夸张的翅膀死命逃去。这些家伙贼心不死的,等你跟蚂蚁约个做尿泥屋的功夫不到,它们又悄悄的回来,如是看粟子的真的沉溺于和蚂蚁的“江口”(江湖暗语)对骂,粟子已让麻雀偷去了不少。老太太查岗看到,心疼得不行:“天哪,天哪,看粟子的让蚂蚁拖到山上去了!”,看粟子的如梦方醒,弹跳起,鼓起鼻涕泡泡骂麻雀,赤脚追着麻雀赶,麻雀四散了,追了个空。老太太喊过来:“饿你抛尸的一餐夜饭!”
其实,看粟子是非常好的差事,不要说躲到地里去看蚂蚁演义,就是立在外面看那满地的风景也是好得不要不要的。粟粒小而圆,成熟了有赭石色的壳,密密麻麻结成穗,是那种拧绳抱团的集结,如跑顺风的大网船上的大八股索,哦不对,该说那八股索有些像粟穗,粟穗比八股索要好看很多很多。秋熟时分,粟穗全垂下了头,成就在那里,实实在在,不好意思仰着脖子秀骄傲。
粟子,北方人叫谷子;粟米,南方人也叫小米或细米。
有籼粟,有糯粟。
粟米饭好吃,不要说那糯的,籼的也是。
我儿时常常盼着吃粟米饭,而这却是很难实现的理想,一年长劳劳,能吃上粟米饭的日子很少,一般就是过年熬糖,用一部分糯粟蒸釀,祖母会在开锅的时候,很宝贝味地取少许,让家人尝过。再就是榨糖汁之后的渣渣里,看得到粟米粒的影子,用那渣渣晒干制作成炒面,那东西味道也是好得无法言状。
我的祖母说,其实金贵的不是小米(粟米)而是大米。早先把餐餐吃上大米饭作为人生最高理想。少有大米的时候,那块土地上的人以黄豆、粟米作为主食。我骨子里认为豆和粟是很高端的食物,总是幻想有朝一日能放开肚皮吃黄豆粥或粟米饭。
记得一张油画,是一个身材魁梧面色慈祥的人,戴一顶草帽,走在田径上,棕色的粟穗弯头乖巧地偎依在那人的白府绸布褂子前。好似上面的文字是说那个人走遍祖国大地。呵呵,祖国大地,原来到处都有这种暖色的粟穗。
粮食作物的脱粒,是使人非常劳苦的工作。水稻要摔打,整日不休,会把人弄得晚上身子疼得喊娘;麦粒的尘重,脱粒过程会呛得人嘴皮发紫;只有粟子的脱粒,相比是让人感受柔顺的工作。粟穗没有刺人的芒,大人小孩都可以轻易地采摘,用谷箩盛穗挑到坦场上铺晒,估摸水分已干,就用槤杖拍打,发出悦耳的噗噗声,没有呛人的尘,只有悦人的香。女人冒着日头不停地劳作,累也还是累,汗水流下来,混着难以言状的愉悦。
空的粟穗如狗尾,轻盈盈,不再弯腰,如金毛狗毛一样的颜色,也还是彰显着轻松和温暖,聚到柴房里去,做炒爆米的好柴火。
粟,其实不过是一种狗尾巴草而已,因为果实的丰硕,大概还因为什么什么,成了人活命的文化,狗尾巴草有籽喂鸟不喂人,所以,所以……也做了人消遣的文脉。新文化运动以来,多少操笔杆的,写狗尾巴草的不见得比写“秋收万颗子”的少。
但拿着狗尾巴草去相亲是万万不行的。古人有言道“莨莠不分”,这原是说狼尾巴草和狗尾巴草的不同,狗尾巴草有养得鸟儿天上飞的种子,狼尾巴草的种子却是干瘪的,八哥饿得头晕眼花也不会动一下喙。而这狗尾巴草于人来说,只是如狗掸尾般好笑。
董家的明子十八岁那年拿着一束狗尾巴草去五柳亭,那里有一个比铁梅还美丽几分的女孩。女孩看到狗尾巴草,说明子你吃狗尾巴草过日子吗?明子不知怎么答,那事儿差点就黄了。
明子后来去万镒咀找闻达表叔,说女孩嫌弃自己没有文化,要闻达表叔教他过沟过桥的文字上的功夫。闻达表叔是读过县中的,法泽、马泽(father、mother)之类的外文他都知道,他那时正用粟米煮粥,听得明子说,就骂明子蠢得死,叫他去自己泥屋的堂前选几茎刚收的粟穗,还教他说“春种一盅粟……”。明子果然第二天抱着粟穗清早去了五柳亭,在亭子边等到日头西斜,真看到女孩杏子挖粟杆地归来。杏子笑了:这人有些笨。
明子还真能耍笨。他察觉到杏子还有一块糯粟地的粟子没有熟透,就自动到那里去看粟子,就是躲到地里去赶麻雀。这样杏子一家人都感恩,但杏子还是觉得这人笨。明子干脆笨到底,看了二七一十四天的麻雀,觉得自己诚意还不够,就漏液把人家粟子地给挖了。这挖粟子地是重活,杏子爹有喘气的病,做不得重功夫,搁以往,这功夫还是杏子做,如今让向家边的笨小伙做了,大家都落得轻松。但杏子却觉得心上沉重起来。
到底有一日,娘说:你不嫁给明子,我去死。
杏子就哭,哭也没有用,新年大正,迎亲的队伍就来了。
更深人静,明子上床,等杏子回心转意。杏子是还是铁着心不肯明子拢靠她。
明子就使劲想,想到事情的症结是自己没有文化,文化算什么东西?不就是跟闻达表叔那样对着泥墙壁歌诗:“滚滚长江东边水”么?这水有啥好说的?啥地方的水都不如杏子眼里那两汪泉。对了,表叔还说过一样呢。俺试试。明子咳着嗓子说一句:“春种一盅粟——”
后来的话明子记不确切,好似就是“收得好多好多数不过来的粟”,之后呢,还有“四海无闲田”,明子结结巴巴说到“田”字,那被窝就松了。
杏子的田就不闲了,勒实让明子种了,或者说,是明子家的田让杏子种了。原来那真是一块命田,勒头把糯子、八升米籼,种什么都是好收成,明子家老的,后来还有几个小的,吃小米饭长得顺道。
关于粟子的事儿,我能记起来的就是躲在地里吓麻雀,再就是董家的明子告诉我他帮五柳亭人挖粟地的传奇。再往前,我完全是听说的,就是我的父亲曾空着肚子挖三升粟地天亮,堂哥老王帮我的祖父浇完粟地才上街做手艺。
我那时还真笑话过明子笨,过了很多很多日子才发觉是自己笨,我赶麻雀本来就笨,笨得让祖母追着骂,这还不算事儿,关键是学过扶犁拉耙却没有学会种粟。因为自己不会种,就调侃陶家边人也不会种,写了一篇《柳家边人打爷》发在报纸上,其实那文章写得很狗屁,人家是看我调侃“柳家边人种小米”很搞笑就发了。反正我是很想再学学种粟,可惜现在竟然无处可学了。
明子这人鬼得很,他只是装笨。他后来不种粟,去了昌邑山,就是那个从山东被贬到“海昏”做王的爷们的封地。明子在那里做了篾匠王。明子再精,我看还不到为王的程度,摆明那是动用了杏子的智慧和汗水。
从故土出来的人,或多或少都赚了钱,这个男那个女,好似都是。过日子是真没有问题了。这些人都曾种过粟的,倒是我,只是赶过粟地里的麻雀,偷过粟地边上有蛔虫卵的黄瓜,没学会种粟。
我住凫洲桥边,时见布谷袅娜而过,“索索索多”飞呀飞,唤我回乡去种粟。
挑粟挑到五柳亭,五柳亭下说事情……据说,五柳亭正在翻新,五柳亭四周的好粟地不知道还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