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亡鬼,是鬼的一种,儿时我并不知道阵亡鬼到底是什么样的鬼。人们看到某种诡异地在鄱阳湖床上滚动的火团,说是阵亡火,那是阵亡鬼在活动。
最近,读咸济先生的《义山原风景》,又写到阵亡火:
那时从杭桥到鄱阳湖水道有大片的湖州,一眼可以望穿州上光景。但见湖州上团团光焰,形成巨大的火阵。红、黄、绿变幻莫测,有时排成一条长长的彩龙,不断闪烁,有时又缩成一团,如一只巨大的灯笼。俄而散开,足有一里路长,风样快地奔走,分把钟功夫就从鄱阳湖上来到江东畈湖州,接着又回到鄱阳湖上,不断反复。
光团决不单独行动,或散开,或列队,间距无大变,井然有序。
讲这事的是魏家山一个颇知文墨的长者,而且是在咸济先生乡居的茶桌上品茗时讲的,应当不是虚言了。
接下来,长者讲了另一个鬼火的故事,不再有复述的意义,咸济先生如实记录了而已。他是写着“原风景”的,不评不论不多思不赘言,这很好。
读到这个事儿我很有些高兴,是因为我这辈子从没有看到过阵亡火,儿时有了些听来的记忆片段,支零破碎而且模糊,读了这个,一些东西就鲜活起来了。
阵亡火,阵亡的人化作的鬼火。
说明有人在鄱阳湖区作战,不幸牺牲,无人收尸,长眠湖床。
说来世人尽知,朱元璋、陈友谅大战鄱湖十八年,春夏秋冬不断更迭,大小战事无数,胜负不断换位,每一战都有太多的战士命归黄泉。湖床的白骨日积月累,或许就有这样的情况:两具年轻人的骨骸,出生差出了一十八年,也或许是父子俩的奇异相逢。
阵亡火,科学的解释是磷火,是动物骨骸里的磷元素化学反应产生磷化氢自燃的现象。
那些战士,各自为自己的主人浴血奋斗,他们或许来自湖北沔阳(陈友谅的故乡),或许来自安徽凤阳(朱元璋的故乡),也或许是来山更重水更复的某个地方。
每一个农家子弟兵都有着自己的内心世界,他们有自己爱着的亲人,有自己的发小和朋友,有自己独特的春夏秋冬,有自己的或虚或实的理想。
一个小伙子正在家里做着木匠的手艺,看中了溪那边邻村一个女孩,这世界就变得无比灿烂芬芳。但不知是因为什么样的变故,突然就当兵入伍,就晓行夜宿,天当被,地当床,不停的奔走,无尽的厮杀,后来来到了一个有天鹅和大雁栖息的地方。
但他们是没有资格欣赏天鹅、大雁自由飞翔的,他们的目标只有一样:打赢,活下来。可能是刚在湖床迈开第一步,也可能是在战船上搭上第一支剪,就被处于强势的敌人杀死,也可能是经过一次次的战斗,幸运地活了下来。活下来了当然好,还能吃饭,还能耍钱还能想家乡,还能想想那个到溪边浣纱的姑娘。但这绝对只是暂时的,厮杀好似是无休止的,说不定就在某个月圆还缺的时候,喋血沙场。
在元首面前,他们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个不知姓名的兵,元首只关心战斗的结果,只思索如何早日称霸天下,然后妻妾成群,万寿无疆。元首从没有想过一个兵梦里还乡,家里老母望眼欲穿的故事。
一个一个的兵死去了,或浪打,或沙埋,没有人为他们收尸。生命和生命的故事被迫谢幕,如此匆匆。
洁白的天鹅、灵动的大雁在他们的头顶飞过,他们听不到。
芦苇在冬天枯萎又在春天勃发,一遍又一遍,他们不知道。
某个遥远的乡村里,有父亲、母亲还在盼望儿子,有女人在盼望丈夫,有孩子在盼望父亲。那个他们梦系魂牵的人,什么日子骑着高头大马、金银满担地衣锦还乡?希望一次次破灭又一次次燃起,最后他们不得不思索那个人是不是不会来了,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后果,不要金银满担,不要高头大马,有个人来就好。到底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那个人断胳膊缺腿的来了,这也好啊,我的人,等你等得青丝变白头……然而,这却依然只是一个梦。
那个他们无休止地思念的人永远不知道这些,他们早就魂飞魄散、形消骨蚀。
生命的故事,有时是如此让人不忍正视。
但事情也并非是如此划上句号。
某年某月某个久旱无雨的夜晚,不见星星不见月亮,有个汉子带着狗出来放夜(夜猎),时过夜半,却无所获,人、狗在一山坡前歇息,忽然大黄狗不安地呜咽,汉子警醒,放眼夜色里的鄱阳湖,但见湖床团团火光,或红或绿或蓝,或聚或散,或快奔或慢行……
哦,阵亡火,阵亡火。
六百年前的那些战士,那些有着自己苦涩又美丽的童年,想过“你织布来我耕田”的美好日子理想的汉子,他们的故事没完,他们的灵魂化作团团惊艳的火光,列队、变阵、出击……
之后有人久久地思索着阵亡火,把它演绎成奔放的生命,思索他们的痛,思索他们的梦,思索他们的种种欢喜,写成故乡的原风景。
许多年以后,还有人读到那些生命被迫谢幕的往事。
苦痛着、深爱着的、奋斗着的灵魂永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