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棚邵家,米莲嫁在那里,四十多年前,有几个高矮不一的少年,邵家人,来凤姐家拜年,最高的那个成了米莲的丈夫。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柴棚的文化价值,也不知道柴棚到底包含了哪些地方,邵家我是知道的,上坝头,樟树西,条形一村,背后是水,前面还是水,前面的水是静水。
独姓的邵家人住了好多好多年,到乾隆爷后期,水面上泛来了鸬鸟船,船上人上岸找烟火上的事儿,一来二往,成了岸上人的熟客,这人就在邵家住家了。
那人姓邹,高安人,瑞州府的地界,瑞州被拆分了,高安还在。那里历来姓邹的住得盛,《孙成打酒》里的皮匠邹三吉,该是原住民。不知道是不是邹三吉的族人来了邵家,一个人,繁衍几代,人就多起来,又分一部分住到周溪街上去,这剩下的人至今还是寥寥几家。
我在广州南沙小学门口忽然听到有人操我故乡的方言,是祖孙俩,问起竟然还真是故乡人,呵呵,就是米莲村里人,姓邹呢,来南沙住好多年了。我说兄像邹三吉,个子矮矮,牙齿白白,一脸忠厚,肠子花花。他就笑,不出声。
他那个泛船去邵家的祖先,原是逐着当世湖岸的繁华去的,柴棚是明朝建的镇,设了巡检司的,有三层谯楼,谯,就是瞧,当值的兵在顶楼盯着湖面看,查那劫船的匪,查那贩盐的商。
有天湖面悄悄,当值的老兵看得眼花,正打个哈欠想吸筒水烟,就看到湖面上泛来一个活泛的黑点。
土匪!
兵来了精神,下楼去,正要张罗巡湖的船,那活泛的东西渐渐近来,是艘鸬鸟船。
娇家门前八重坡啊
别人走少我走多
铁打草鞋穿烂了
不是为你为那个
放鸬鸟的,你唱歌不让似青鸭叫。老兵呲着烂牙笑,骂放鸬鸟的矮汉,矮汉皮肤黑黑,牙齿白白,操着高安话,骂老兵闲死了血,一边用芦草穿两条鲤鱼,丢给老兵,老兵就扯着他不放,要他到谯楼底下去过盘,过盘就过盘,老子露蛋一条棍,怕个蛋!高安人安置好鸬鸟,赤着膀子跟老兵上岸去。
老兵没有记性,烧了鱼,煮了米,两个吃个二五得一十,把过盘的事儿忘了。老兵对矮汉说:河里起风了,短命鬼你就在谯楼的柴房里住吧……
高安邹姓人来了邵家,邵家就有了异姓男丁,再后来邹家人还住到街上去了,这样的故事起点是真实的。谯楼是有的,三层,我在典籍中查到。
但那里好长时间并没有什么像样的故事。
撤了巡检司,柴棚也就不成镇,谯楼消失得没有痕迹,邵家只是邵家,条形古村,像个绻牛桩。
我在南沙小学门口多次见到邹兄,问他故里许多事,他都笑而无声地答。
许多次,我都很愚笨,竟然只知道问米莲,其实米莲也早就不在那里住。
邹家汉子主动说,邵家外姓人还有道士垅来的元川、元文。
哎呀,元川就是黄牛吗?
黄牛他爹就是法庆吧?
对呀,对呀。
法庆,就是我写的小说《过头铃》里的主人公。
其实,那篇小说,几乎不是小说,差不多可以算散文,那人那事,无一样是虚构的。
不虚构并不等于真实,我和我儿子喝了酒,说起法庆,我说,法庆那些事,打死我都不信。
法庆的先人是走陆路从三汊港来的,道士,为亡人做超度的法事。柴棚岗上那些年死了很多人,法庆的先人功夫忙,就在一个叫湾里江家的背后找个地方搭棚子过夜。这样繁衍成村,成道士垅村。满中国查去,向北的村子可还有?还真有,万年古村王家山,南面是湖,只能北坡住人,再就是道士垅。道士该是知道北向村的诸般不好的,或许是那里除了北向,还有有诸般好处俗人不知,也或许只是无奈之举。
道士垅遭人瘟的时候,人口几近灭绝,那时有个少年出去流浪,在外多年,不知故里风云。
那个人叫法庆,
法庆回到家乡的时候,他自己的前程也开始走下坡路,那时,他们结拜的兄弟仨,过骆驼山时出事了,听得哩啦一声,好似什么东西生生的裂开,他们骑的马从山上倒下来。其实,人还人来马还马,只是各人的缘分到头了。
是的,药师、打师、巫师,好好的一个吉祥三宝,散了。
法庆是巫师。他回到道士垅,不做跳神的马脚,做神中,神中是比照郎中的说的,干的是救死回生的事儿,却不用草药。
比如移龙身疮。那疼得人恐怖的病竟然也是中了邪气,神中用个法子,把那病移到墙上去,人好了,墙都烂一方。
神中还干堕胎的事儿。说起来这是作孽,其实也是救人。女人家忽然肚子里有了娃,娃是万万不能生的,那就求神人,用个什么法子,把肚里的娃拿掉,求个风平浪静。
法庆是怎么做这种事的,我不知道,当然邹家汉子也不知道。邹家汉子甚至都不记得法庆,就是说,法庆死的时候他还不记事儿,或是他根本就没有出生,但他记得法庆的墓就在那户人家的屋子西边,隔屋子不到两丈地,地边有大树,是不是柿子树,他也不记得。
法庆是揺过头铃的人。这个老辈的周溪人都是知道的。
走江湖卖艺的人揺铜铃,一边揺,一边喊着自己可以干的事儿。我见过的摇铃,是新屋里刘家荣宁先生卖绣花的纸模,一边揺一边喊:夹子、抓子,枕头花子。
不能把铃揺过头,这是江湖上的规矩,意思是,世上只有第七,没有第一,揺过头,那是宣称“老子天下第一”的意思。谁真那样揺,自然会有更多的人找他办事儿,但找他过盘的事儿也是躲都躲不脱的。你不是第一吗?俺就来会会你这个第一,立下生死状,各人打死各人埋。
法庆是真摇了过头铃的。这个许多人做了证,我的大娘舅、小娘舅都说那是千真万确的。那么法庆是不是过盘打赢了许多人,或是人家被吓得不敢找他过盘?我看不是,法庆的吉祥三宝散了,他是巫师,不是武师,指定打不赢什么人。我看就是他为人家做的事儿都成功了,没有人盘剥得了,多少年,他是专家,权威,到他死,没有人动藐视他的心。
法庆做了多少成功救人的事儿?如今谁都不知道。但他的法力神话至今在鄱阳湖北岸流传。
大热天,他行巫术救人回来,路过某村,看的墈下田里一些女人在插秧,喊:插秧的妹子,行个好,给俺一口茶喝。妹子抬头看是法庆,就抬杠:俺茶也不能给你白喝,你得作个法,给俺些什么吃的玩的才好呢。法庆果然从路旁柳树上撸下一把柳叶,往那田里撒了,神了,神了,柳叶变成许多的餐鱼儿,快活地四处乱窜。女人们欢快找东西捞鱼。法庆就自己找茶壶喝了茶,道声谢,顾自走了。女人们捞得餐鱼一条条,欢喜无限,谁知到家餐鱼还是柳叶。
这肯定不是真的,柳叶只是柳叶,活叶在树上生机无限,撸下来就会枯萎干死或烂掉或当柴烧,怎么可能变成餐鱼呢?现在的人不应糊涂到相信王林那厮的程度,但法庆活着的年代,牛鬼蛇神夜行屋道,当然会信柳叶变鱼。
还有,法庆折一竹枝插地,念个咒,五个大汉合起来扯那竹枝不起。这个据说是很多人亲眼看到的,某癞痢,某驼背,某舅公,的的确确,看到法庆的这个法事。
甚至,在开批斗会的时候,还有人要法庆做这个法事,法事做得成功了,所以法庆那次没有挨斗。
还有,还有,什么空碗变白米饭,半里地念咒断人裤腰带的说法,都传得活灵活现。
法庆是道士垅里的道士,因为改天换地,法庆也成了“牛鬼蛇神”,被逐出“伊甸园”,到了邵家,为生产小队放牛。
我的舅舅找到草洲上去,要他教神功,老人说,顽哪,鸡蛋冰糖只管拿去吃,我的功夫不可学。舅舅死缠,老人就指点舅舅去安徽,找那个他当年的兄弟,是药师。
舅舅千辛万苦找到他说的那个地方,真有那人,可是已是土里人。
那么当年骑马过骆驼山的事儿是真的吗?那当然是真的,舅舅非常肯定,说他本来还要去四川找那个武师,确实太远,确实不知人在哪山哪水,只能作罢。
法庆是元川、元文的爹,邹家汉子说,那俩兄弟死了,回葬到道士垅里去了,老爹就没有回去,墓在他们老屋旁,屋旁有老树,树上有神鸦,神鸦一叫,鄱阳湖中心的青鸭都会回应。
那个地方我是去过许多次的,跑步去鄡阳,每次都过邵家,过一棵大得有些稀奇的树,树上有万千气象,好几次我都拍照了,就是不知树前有一墓,墓中有奇人。
我想了又想,这个法庆是凭着什么揺过头铃的?揺过头铃有大风险,道行一般的人是万不可这样做的,但人家法庆有真功夫,他摇了过头铃,揺过周溪街,揺到三汊港去,甚至揺到县里去。揺过了门,自然就是好的人生,风光无限的人生。
可以肯定,法庆那些神迹没有一样是真的。他是凭着什么样的能耐让人相信了他的神功?或是他本人并没有说自己有神功,只是后人杜撰了他的神功?
那当然是他用自己的智慧,自己的汗水顺应的当时的天地人,神迹是假的,救人是真的,他做了好多好多救人、帮人的事儿,多数都成功了,所以他被湖神披上了一件神衣。
纪念他的人,不说他怎样地呕心沥血救人于水火,只说他竹枝插地,柳叶变鱼。
这样说,使原本枯燥乏味,弥漫悲怆味的人生变得活泛灵异,呀,这就是江湖夜雨百年灯呀。
灯不只是灯,灯里有神光,有希望,有生机。
就说那个放鸬鸟的人,本就是一个打渔的汉,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但他活命的能力强,胆子大,一艘小船,过多少风雨,压多少险浪,从高安划到都昌来,鸬鸟活着,人也活着,那人还唱着“娇家门前八重坡”,这就可以让湖神歌颂他了,湖神给他披上神衣,让那个谯楼上的老兵眯着眼看出活泛来,天哪,那个放鸬鸟的,肯定是狐狸精教过功夫的啊,你看他一招一式,都闪着毫光哩。
老兵请黑皮肤白牙齿的鸬鸟汉喝酒,让他睡谯楼的柴房。老兵大概想,这人来毕竟会带来些人活命的神迹的。
可是好像没有。没有就没有,人还得活。
好多年以后终于来了法庆,这个人才有神功呢。你看,你看……
看到的,不过是一蓑烟雨在草州,这个人在放牛,牛换了一茬再一茬的时候,他死了。
葬在那个那个什么地方?我拿捏不准呢,老邹你下次回故乡,带我去,我要去看看那个墓,那棵树,还有树上的寒鸦,那个人是我的亲人。
神中法庆,道士垅里人,是我外祖母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