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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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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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苋菜.png

恨菜,是湖口人的叫法,其实是苋菜。湖口人只是把“苋”读了“恨”音。

怎么想,都没有“恨”的理由。“恨菜”,给我刻到骨子里去的美好情感。

四月八,苋菜辣。

这个辣不是真的辣,是说终于等到苋菜上市,那就欢喜无限,莾火香油(菜籽油),苋菜倒入,会炒出“辣,辣”的油爆声。

没有大棚,没有杂交技术的时候,农村人吃个菜也常常是不易的。熬过漫长的冬天,接着姹紫嫣红,世道看起来令人欢欣得掉泪,但地里可食的蔬菜根本没有长出来。倒是有过冬来的青菜、芥菜,到争奇斗艳的时候,这两样也不再为菜。农民干重活,却严重缺少吃的,稻米少了可以用干薯片、蒸青菜当当,青菜、芥菜老了问题就难了,几乎没有什么菜可以吃。那就耐心等。

等到四月八,哈,苋菜上市了。“上市”并非拿到市上去卖,是大地上长着,可以采食的意思。

所有的孩子,查不多一夜间变命,有了苋菜,日子那就真的是过得光辉灿烂。

苋菜有红汤,非常艳丽的紫色。一家人,七八九十张口,一碗菜是经不得几筷去夹的,不要慌,菜吃完还有汤,红红的汤倒到白米饭上,再用筷子把饭拌匀,那当然还是花儿红珠儿白的好景观。有了苋菜汤的饭,那是真的好吃,细细品,就是有那紫红色的味道,打死都不改口的好味道。

扁担挑日月的男女,从地里归来,一碗饭,一夹苋菜,扒拉一下菜,红汤就现在米饭上。吃一口味美得不行,头发上的汗滴落到碗里去,哈,更增加了些咸味,嗯,好吃。身上的汗没干,饭已经吃完了。再来口老皮茶吧,之后在苦楝树下唤个风吧,伸个脖子揉个腰,一切都好了,一双破解放鞋,再严严实实踩到畈上去。

讨饭的正吉来了,给他饭,他用大铁缸子盛着吃,忽然说:淡死了,要些菜。老太太心发慌,天哪,蒸菜吃完了,今天没有做腌菜,淡死你一个吃百家饭的,作孽呢。得,还有个碗是红的,要么把饭放碗里缠一下。

正吉也吃了有些红的饭,痛快得呻吟。饭毕,抹了有咸味的胡子,对老太太谢恩:姨娘,天保护你家细人儿风吹大,做大官。

苋菜也是有不同品种的,有的苋菜红中杂绿,做出的菜红色就不是很艳;确实有那通体艳紫的,做出的菜那当然更是颜色宜人。儿时的我曾经自卑过自己的苋菜不够红,曾经艳慕过人家的苋汤红得深。

吃苋菜,是土地上人活命的人热烈生活的开始。吃了苋菜,很快就到端午,苗界侍奉得好的人家,端午时分是可以摘到辣椒报子的。报子,其实是刚长成形的嫩瓜果。报子的意思是告诉人一个喜讯,某种瓜果开始上市啦。

之后不再是吃苋菜的人生,那是有许许多多繁华的,蕹菜啦,辣椒啦,茄子啦,豆角啦……甚至洋辣椒(秋葵)都有。

苋菜,吃的就是嫩茎,无瓜果可食。所以吃苋菜的时光是非常容易流逝的,眼看梦里见得许多红艳,眨个眼,那唯美的青春就成了过去。

一般庄稼人会及时把老去的苋菜铲除,种上别的时新物,所以一般是见不到高杆的苋菜的。但苋菜确实是可以长得很高的,杆子也可以很粗。成熟的苋菜,依旧是红艳的身,适时会开红艳的鸡冠一样的花,结比芝麻粒还小许多的果子。

苋菜籽像宝石一样黑亮,抓一把在手可以说数出万千的气象。

这么好看的东西,吃是不可以吃了,宜人的芬芳也不再有,但农人看着苋菜果,就有许多风吹不散的欢欣,那么小的精灵,点燃多少农人心中的希望。一张纸把希望包了,寄放在泥土墙的某个缝隙里,娃们就悄悄待在那里,任凭人生有多少喧哗、变故,它们也绝不作色陈词。

冬天总会来,早春难免寒,过往的丰收或是歉收就存入旧时的梦,缺少食物的时光又来了,黑腌菜,酸腌菜,辣椒酱,腌洋芋,量是非常的有限。那等于是熬日月,熬的过程也是美好年华。熬到鄱阳湖里春风吹了一遍又一遍的时候,当家的女人心就及时的醒,会记起泥墙缝里的纸包。取出来,细细展开被老鼠光顾多次但并没有作恶的纸。好啊,黑宝石,亮晶晶,好似一切的伤都不曾存在,一切都是那么润泽如新。

苋菜籽撒到地里去,那是什么日子?谁知道呢,反正风吹一遍又一遍,就是四月,初一初二不见,初三初四一线……这是说月形和日子的关系,“月里耕发”的歌谣一唱,那就是苋菜辣的美妙时分!

人吃油盐,就有生病这事儿。生病不过是风吹过的痕迹,生病了也挺好,就躺着歇个一天半昼,甚至当家的会做出一碗葱花面。生病的人有时会不讲理,比如,明明吃了面,还不知福,说没有味,说要是能吃一碗苋菜汤拌饭就好。恰生病那档口苋菜已谢市,这不是说顽子话么?对,就是顽子话。一个人高烧到一定程度时再知书达理都会说顽子话。

那就去医院打个屁股针吧。医院就在那幢泥屋里,从屋后过前面去,隔老远就有药香,那里有好多种的药,每一种药都有宜人的芬芳。医院的前面有一块可耕种的地,地里种了鸡冠花,那可是非常宝贵的苗界 啊。鸡冠就是一种苋,长出就如苋菜红,之后一路青春娇艳,到秋高的时候,竟然长出非常夸张的鸡冠来,那鸡冠热情肥硕,对每一个看过它们的都报之以神秘、热情的微笑。打了屁股针,病一定会好;有时甚至针也还未打,只是闻了那药盒里的香味儿,或是看了鸡冠尽情奔放地生长,那病也是一样的好。

鸡冠.png

鸡冠里有黑亮的籽,跟苋菜籽一模一样,把苋菜籽和鸡冠籽混着,那肯定没有几个人能分得清谁是谁。这两样生灵,给予人的并不一样,但都给人生的希望。

农村的人都往城里跑的时候,竟然在繁华街头看到了刻在生命骨子里的紫红色光景。

那是苋菜一样的株植,个子矮矮的就开花,是那种不很张扬的鸡冠。对,这就是一种鸡冠。细看一株,没有特别的青春,说是苋不采食,说是鸡冠不入药,它们的价值是可以做出芸芸众生红艳如海的艳丽。数以百、千计的小钵,每钵一株,株株相似。它们离开故土,得一撮浮土容身,路边、厅堂、桥栏杆,挡住许多引起人视觉疲劳的几何线,虽然渺小,合起来却给人万千生机!

生活在都市,总有很多时候为吃犯愁,算起来市场上食物的品种该是数以百、千计,但好似每一样都让人的味蕾感受审美疲劳。

小鸡冠花.png

我问小学生刘昇,晚餐爷爷做个新学了烹调技法的茄子咋样。刘昇答不吃茄子。

蘑菇他也是不吃的,正宗的荔枝菌他闻了气味都吐。

该是可以想出一种吃得人心花怒放的好东西吧?

那指定有,比如藕尖。

不行的话我再想,苋菜,算不算?

对啊对啊,苋菜,艳艳的苋菜,亲亲的苋菜,择一把洗净,用热油炒了,浇清水少许,那就欢喜无限的时光到了。

只是,市场上真的难找到那种通体红艳,无杂色异味的让湖口人莫名其妙说“恨”的苋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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