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来的时候,康济罗汉正在死踩索夫。
“一条牛算什么?老子要用就用。用你的牛,算是看得起你。”康济看索夫说不出囫囵话来,干脆把话说横了。
“叔啊,牛是可以用的,就是要先话一下。”索夫开始咳嗽,把头低下来,不敢看罗汉。
“活宝,你以为你是谁呀?那年我在新邑洲锻磨,赶上赛龙船,两边为了争道,说得白沫四飞,谁也不让谁。我一个外乡人,一句话出口,铁板上钉钉,谁敢说个不字?”康济本想多说点风光的事,看索夫是个没用的人,再说下去没有意思,就打住没往下续,其实,风光的事还有很多。
“那是,那是,叔是好佬。不过那是外人,我是你侄呀。”
“鬼才是你叔。我的侄子,个个是山桩大汉,顶天立地呢,哪像你一个死脓包?!”
“哦,哦。只是,您爷爷跟我曾祖父是……”
“你是你娘偷人生的,说不准你的亲爹是轿夫佬呢。”
“叔,这样没斤两的话你可不能乱说!”
“俺乱说?俺还乱做!咬老子个卵!别说一条破牛,你老婆俺也敢用。”
“天在头上,天在头上。”索夫将眼皮垂下,眉头紧蹙,满脸涨红,压低声音,像是跟天说话。
“把心放平整了,否则,我真把你老婆睡了。”康济朝索夫啐了口唾沫,一脸的坏笑。
“呃,呃。”索夫随口应着,不知道是在承认康济说的对,还是在反对康济,也或是在告诫自己不能再对康济用自己的牛有看法。其实,索夫也没多大怪康济的意思,他心里本也没有多大不平整:人家一个好佬,用俺的牛,真的是长俺面子的事。至于昏头癫脑的乱话……他多半是喝了酒。要说,冯家项的米酒,那还真是香啊。
“三月子漂呀,三月三呀,手挽手来喎呀喎子哟,进房间哪我的干哥——”康济晃着身子往柿子树下走去。
“呯!”好像是铳响,这真是管好铳啊,比西边罗家贤柏的铳声响得更脆。
康济和索夫都怔住了。
“呯!呯!”接着又响了两下。
“不好办啰,日本人来啰——赶快跑啊——”康济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眨眼悟出巨响是日本人的枪声。他一改平时慢悠悠的老爷步,使出小时候偷狗屎桃时被东家赶来时逃跑的款子,飞快的去了。
索夫有点懵,朝大柿子树下望了望,叹一声:“丧头瘟。”把牛绳解了,驼着背往西边瓦窑走去,瓦窑的后边,有两间泥屋,那是索夫的家。
“扁塌子他娘——”索夫把牛拴在屋西侧的桑树上,喊上了。
“讨口含,这么大喉咙。”屋里走出了正在喂奶的女人,扁塌子在女人怀里含着乳头睡。
“躲了吧,听说日本人来了,这可是遭瘟的事。”
“日本人怕什么?镇里人俺还不怕咧,说希声气的人多得很,你个软脓包,没见过大世面,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头。看人家康济,到过许多大地方。总是跟说希声气的人在一起做买卖,赚了好多花边银子,一世吃用不愁。”
“没脑浆。日本人不跟镇里人同,那是外国人,都是恶鬼变的,专门害女人。”
“丛毛鬼还是血影鬼?”
“……”
“多半是血影鬼了。”女人开始显得有些慌张。迟疑了一下,又念叨:“俺又不曾得罪过血影鬼,俺又不排场,鬼不会寻俺的。”
“你一身的羞肉。”索夫瞥了一眼女人白白的乳房,心里发怵。
“那俺也没处躲呀?”女赶紧把乳头从孩子嘴里扯出,把衣服整了整。
是呀,往哪躲?后湖里有日本人,鄱阳湖里是去不得的,港头是出马枪,西源畈?那还不是寒山走到雪山上?
“躲柴房里吧。”索夫想了很久,才这么确定。
“油菜船子挖死人。”女人嘟哝。
“总比丢命强。”索夫强调。
女人怕鬼,尤其怕血影鬼。生不下来的女人,下身全是血,最终血流尽了才死的,不服,化作血影鬼。那真是“相着水干死禾”,看了夜里发眠仙。女人脸煞白,慌慌张张的自己去张罗藏身。索夫也随女人去了柴房。
柴房倒也干净,也有关拦,里面整齐地码着刚收来不久的油菜杆,油菜杆上确实是有很多油菜船。索夫把油菜船刺刺自己的脸,确实有些挖人。索夫把几捆油菜杆搬开,让女人蹲在蛤蟆凳上,四周围上油菜杆,看着女人有些惶恐,就随口安慰她:“冇有好大个事,还不是六月里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日本人,算个什么东西?”女人没说啥,就是傻傻地点点头,有些忧郁地看了看怀里睡着的扁塌子。索夫心里也有些吊着,有些底气不足地说:“这个私顽头命贱,会睡,没事的。”
屋外传来许多人跑步的声音,有人喊:“快跑啰——日本人来啰——”
有人倒地,随着传来孩子的哭声,做大人的慌张了,给了孩子巴掌,孩子越发哭得厉害。接着传来老人的咳嗽,喘不过气来,就上气不接下气地哀嚎:“俺不走了,让鬼把俺带去吧,俺是顺头路。”
接下来传来猪叫、狗吠,乱糟糟的。
索夫快速跳出柴房,找把铜锁把门锁了,从厨房里找出一把斧子,在手里掂了掂,心中有些发虚,到底把斧子放下,转身去了卧室,从箱角里找出一把锥子,用布片包了,藏在裤兜里。出得门来,忽然记起什么,回头,对着柴房喊了一声:“冇有好大个事,六月里个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再把大门关好,掇了掇裤子,一只手按着锥子,壮壮胆,咳咳两声,学着康济的样子,唱了起来:“正月子漂呀,是新年呀,太公钓鱼喎呀喎子哟……”
索夫刚走到祠堂屋后边,就听到人扎齐的脚步声,那是当兵的,索夫心里清楚。他转过身,想往座山逃去,却听得人喊:“索夫!”
索夫站住,远远看到好些当兵的人,康济在前头站着,他正用手指着索夫,对旁边一个黑衣服、黄帽子的人说着什么。接着有人叽叽呱呱地说着什么,语调比康济横多了。
说的是完全听不懂的怪话,跟镇里话、南昌话一点都不同。这就是日本人了。
一帮人过来了,大约十多个,都扛着铳样的家伙,一个为头的,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刀。
索夫头皮发麻,不知道到底要出什么事。就看着康济。康济站住队伍前,腰杆笔直,脸带笑容,像戏里的关公一样,很有英雄相。
索夫看着康济,心里找到了安慰,就对康济笑了:“叔啊,你好大个面子。牛的事好说,什么时候想用,牵去就是。”
“鬼才想用你的牛,一头老水牯,不晓得几九几。”康济有些不买帐了,转头对黄帽子黑褂子的人说:“他女人,奶子又大又白,排场。”
黑褂子走上前来,对索夫笑了,很和蔼,操着南昌话:“是个个话,叫你老婆去莲塘县享福去,有饭吃,日子好过得很,还有钱。”
“我老婆好丑,一身的羞肉。”索夫争辩。
黑褂子没有听懂索夫的话,问康济:“什哩羞肉?”
康济就鬼鬼的笑了:“就是,就是,男人看到就想啊。”
黑褂子笑了:“孬宝。”
索夫急了:“我没老婆。”
“你还要不要命?”黑褂子沉下脸来:“你的——”黑褂子转身对康济:“还有你的,老婆统统去莲塘。没老婆妹子也行。”
康济急了:“我,我是带了路的啊。”
黑褂子皱了眉头:“找不到女人,带路有个屁用!”
康济急了:“索夫的女人好看,屁股大,腰又小,走起路来好似风摆柳。”
“好的,好的,你两个的老婆都要,越多越好。”黑褂子对康济缺少耐心。
康济急了,走到黑褂子前面,突然跪下:“都是江西人,您就替我说句好话,俺女人去不得呀。”
“啷个去不得?是个母的就要得。”
“他老婆有麻风病。”索夫突然冒出一句。见黑褂子犹豫,索夫又补充:“大麻风,臭得死牛,身上的皮,撕一下掉一块,谁动她传上谁。”
黑褂子打了个寒颤,赶紧用皮鞋把康济踢开,转身指着索夫:“你老婆,快叫她出来,还有你妹子,姐子,真没有,老的也要。不要磨磨蹭蹭,太阳都偏西了,还没个女人毛,今天不弄个七、八个,我要倒边的。”
索夫站直身来,长长地舒了口气,对黑褂子说:“你跟为头的说,女人有的是,得依我一件事,不然,你就是把我砍了,也没个结果。”
黑褂子一脸的狐疑,真的回过身去,对握刀的汉子叽叽呱呱说了一通,握刀的汉子听了,哼了一声,大约算是答应了。
黑褂子扯住索夫,沉沉地说:“看样子你是兴得不晓得娘是哪里女身了,还敢跟西山提条件。快说,什么条件?”
“我要跟为头的杀三盘棋,三打两胜为胜,我要输了,不话事把女人送来,别人的事我管不了;他要输了,麻烦他绕个道,不要在俺这地现世。”索夫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尽量把话捋直了,很干脆。
“这样的事也提出来。真是,都昌佬硬是冇脑浆,下棋当得饭吃,莫非还能当得兵使?”黑褂子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到握刀汉子身边,叽叽咕咕了一通。
握刀汉子听了,把嘴巴抿得铁紧,随着嘴角往下狠狠地弯着,伸出右手,把拇指朝地,说了句什么。
“那是,那是,中国的围棋,好的,阿里马森。何况这个屙屎不生蛆的死地方?这家伙太刁了。不过也难说,老古一句话,深山涧里出状元呢,说不定这癫子真的是个高手。”黑褂子也有些高兴,忘了说日本话,用中国话叨上了,好像真的找到了一线过关的希望。
康济从绝望中缓过气来,一脸笑容:“好好,我去拿棋,就在他家门口的院子里下。”
索夫用眼瞪着康济老半天不做声,康济却懒得理会,乐颠颠张罗去了。
太阳就要沉下去了,西边一天的火烧云,一丝风都没有,没有狗叫,没有鸟鸣。索夫的院子里两个汉子正在棋盘上厮杀。
这是第三盘。第一盘开盘不到半个时辰,索夫输了。那时,他一直记挂着柴房里的女人和孩子,心惊胆颤。杀到第二盘,出了一身汗,心慢慢静了,一粒粒籽稳稳地向盘上落去,轮到日本人出汗了。足足一个时辰有余,日本人输了。眼下,索夫刚下了一籽,他心里有了把握,日本人是在劫难逃了。索夫想哭,思想间眼眶湿了。突然他又想到了死,以往一直认为死是多么可怕,忽然间,心里却把这个难事摆平了。死有什么可怕?“咔嚓”一下,什么都没了,没有屈辱,没有饥饿,没有病痛。说不定到了阴间,大米饭餐餐有,想下棋也不用怕老婆……
“该你下了,索夫。”康济把沉思中的索夫唤醒。索夫没有多加思索,举出一粒子,往棋盘上漂去。日本人死盯着那粒子,看着这粒子在棋盘上潇洒地划了一道奇怪的弧线,沉着有力地往棋网里落了。日本人的眼神死死地盯住这枚棋子,半天,合上眼皮。站起身来,发了几个单音,突然弯下腰,深深地对索夫鞠躬。
“赢了,俺赢了!”索夫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俺赢了!”
“哇……”柴房里传来孩子的哭声。
日本人如临大敌,端起铳往柴房里去了。
那个握刀的汉子,却平静地笑着,看样子还在夸赞索夫的棋艺。
索夫呆在院子里,没有任何动作,像个木头人。
日本兵把女人推到握刀汉子跟前,握刀汉子笑了,一个兵把孩子从女人手里抢了放到握刀汉子手里。握刀汉子很慈爱地拍了拍死命哭的孩子,很小心地把孩子放到索夫手里。之后,咕噜了一声,所有的日本兵列队,两个兵把女人押在队伍的最前边。女人疯狂地哭骂:“血影鬼不得好死!走夜路碰到钟馗!血影鬼倒绝三代,永世不得翻身……”
“不讲道理,猪狗不如,为人在世,信用为本,大男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子曰:……”
索夫反应过来,把孩子放在地上,嘟囔着拼命跑向队伍的前面。
一个日本兵端起枪,做瞄准姿势。握刀的汉子哼了一句什么,兵把枪放下了。索夫扯住自己女人不放。握刀的汉子走向前来,和蔼地说了什么。黑褂子翻译:“嘎西山说你是良民,叫你回家带淘子(小孩)。”索夫不放手,用眼睛看着握刀的汉子,眼中充满了哀求。
握刀汉子把手挥了一下,一个兵就用枪托对着索夫的头狠狠地敲了一下。索夫立马后退着倒了。俄而,他像猴一样敏捷地站起来,从裤兜里取出锥子,朝握刀汉子刺去。
“呯!”的一声,有点沉闷,没有罗贤柏的鸟铳声清脆。那个握刀的汉子,手中握着一把短短的家伙,管口里冒着白烟。索夫像雷打了一般瘫倒了。
握刀汉子用手绢擦了脸上的血,脸上横肉跳动。
红日西坠,薄雾冥冥。
“呱……”远处传来老鸦的哀鸣,握刀汉子打了寒颤。
一行人在暮色中往后湖里去了,不久传来突突突的怪声,一切都平静下来。
瓦窑旁的泥屋里,康济在用哭丧的强调哄孩子:“三月子漂呀,三月三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