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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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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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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凉好个“修”

                                    ——故里有个汉清先生

晚霞.jpg

读霞映老师的诗,知道汉清先生驾鹤。

我眼眶一热,嗅到了秋草的芬芳。

汉清先生是我孩提时的偶像。

我的父亲告诉我,汉清先生的父亲吃红薯送娃读书。意思就是那人其实很寒苦,常常吃不了大米饭,就用红薯当粮。缺少粮食的根子在于家里缺少农业劳力。那个人家明明有个好后生的,扶梨拉耙走草船,正是为粮食出力气的好时光,当家的却把没有把这个后生当庄稼汉用,只让他在学堂里读书,一路读过去,读到大学。后生读书的学堂在合肥,是国家重点大学。这让我心中有了些德、志方面的梦。我知道父亲让我敬仰吃红薯那人的德,学习读书那人的志。

那时我还不知道“留取丹心照汗青”这句诗,我只是凭直觉想象那是一个身材伟岸面目清秀的人。

那是个好人。父亲多次告诉我,那人在地质队工作,父亲去投过他,他嘘寒问暖,还送父亲一双半新的反皮鞋。

反皮鞋就是劳保鞋,这都是乡民的用词,其实是工作鞋。鞋面是正宗的牛皮,糙而无光,棕色,厚实的橡胶底。谁有这样的鞋子穿那是非常体面的,那是国有大厂职工身份的标志,那鞋也真的非常实用,保暖,经穿,穿着还体面。汉清先生竟然送一双给我的父亲,这鞋承载好深厚的情意啊。

父亲穿那鞋好多年,我们也就一次次复习送老先生吃红薯送子读书和少先生送乡友反皮鞋和的故事。

那个时候,读大学是非常另类的,一般的乡民心中根本没有大学的概念,甚至多数人并不知道大学为何物,实话讲,我也不知道。我之想象,上大学就是穿白衬衫,挂钢笔,在很亮堂的屋子里忙着什么我们无法想象的事。那肯定是好事,神秘的事,由是我向往。

后来我读了师范学校,白衬衫差不多算穿上了,是洋布料的,亮堂的校园也真的算是有,但我深深知道,这离大学差远了,离汉清先生读书的校园更是无法相比。

一样的乡村,一样是种红薯吃红薯的地方,那户人家怎么就走出一个堂堂正正的大学生呢?吃红薯送子读书我的父母也是可以做到的,但我们怎么着也不可能有那么高而尚的契机呀。

向一个并没有见识过的学子看齐很多年,才有幸认识了那个叫汉清的人。

原来他个子并不伟岸,看起来是非常普通的一个人,满脸和气的笑意,随意的三七分头,牙齿不怎么好,有几颗要下岗的被镶了金属皮。

这个时候,他在县工业局工作。问他什么岗位,他只是含糊地岔开话题。

工业局,于我们来说当然也是难以企及的好单位,但先生那么高的文凭,在那里工作就很理所当然。从他的并不见显赫的职位我想起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细细想,一个县,四十年代初出生的人有名牌大学本科文凭的可谓凤毛麟角。这么说,汉清先生如是在省、市有高位那都是正常的,如是在县里担任书记、县长的职位那也算人尽其才。但他好似只是很普通的职员,甚至连施展他大学里所学专业的平台都没有。这令我惊讶。

他是心直口快的人,知识分子的秉性,不附和所谓“高情商”之为,是不是因为这,他就“虎落平阳”?

因为生活所迫,他捉空贩卖煤炭,就是在这个档口,他扯上了我。

他是真有学问的,懂哲学,尤其懂马列的唯物论。他是我亲见的最谙熟艾思奇教材套路的人,从物质第一性到三大范畴,再到矛盾论,甚至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也不含糊。先生说起来一套一套的。他难得有一个听众,我也难得有一个这样的老师,我们常常一谈就是大半夜,一般都是他说,我听。其实我是读过艾思奇套路的,读师范的时候,就因为喜欢这个而另类,被人戏谑为“哲学家”,但在汉清先生面前,我不争论,不提问,只是倾听。我以一个听众的身份分享他的自信和快乐,分担他的失意和忧愁。

他还懂易经。甚至笃信易经是非常高深的学问,他竟然一点也不认为这存在唯物唯心的冲突,他认为物质规律可以从易经的理论中找出端倪,可以从“卦象爻辞”中找到事物的预兆。他很认真地钻研这个,几本书都让他翻烂了,做的笔记也是一本一本规规矩矩写满密密麻麻的字。我目睹他一个人演示四个赌徒的得牌点数,他心中设定自己的角色,用易经的理论猜测自己某次的点数大小,假想自己每一次投注的资产。我看得打哈欠,他却信心十足,夜阑不辍。现在我才想通,他的研究跟今日人研究股票走向的种种均线没有什么不同,这其实是一种至诚的智慧者失去平台后的挣扎,汉清先生只是比人家提前了很多年,要是今日,他一定是资深而有威望的股评家。我也见识过汉清先生为人家写命。是的,他已经信命,认为命运可以通过“八字”来预知,这还是易经里的学问。他总是主动地为市井里的底层人“服务”,会很认真地把八个字的阴阳排布写得清清楚楚,会把相克相生的理论写得如丁如目。但他不会糊弄人,不会像瞽人那样摈弃所有的阴阳理论只用民间活命的话语来迎合俗世人。其实汉清先生写的是正式的理论,俗世里种种险象环生的算命说法只是对阴阳相克相生爻中套爻的解读。汉清先生不会糊弄人,所以也就没有什么人请他写命,他为人写命也是不收费的,他只是想说,想把他认为观察到,捕捉到的道理无私地告诉世人。

他确实太真诚而单纯。有几次他约我打牌,不为赌博,只为演示他预测的能力,我那时一点也不看好他这个研究,就非常敷衍。有一次,我出了五个“三带二”(按规矩一个人只能抓17张牌),他也只是稍有疑惑,没发现我偷牌。那时县城到他的故村有民船,每天早出晚回,他常常在船上寻人打牌,有时没有正经的角子,小学校里逃学的大孩子三合一约先生,先生每每把身上的小钱输得精光,丝毫不觉那些顽子是“出老千”。

先生看似荒唐之举其实是社会畸形的表现。凤毛麟角,投放于砂砾,无灿烂光华,也必有醒目异彩。

先生因为太实诚,差点有了牢狱之灾。他明明就是个志诚君子,因为不知投人所好,得罪这个那个,人家举报他,把他当老虎打。他不气馁,不灰心,甚至连抱怨也没有,只是会慷慨激昂,勇于陈词。人家明明知道他是受冤屈的,因为想打击他的“意气风发”,故意将办案的时间一拖再拖,最终无罪释放,先生却白白面壁了一年半的时光。

那之后才去工业局上班的。这个农业县几乎没有像样的工业,更没有工业关乎地质学,所以先生也就没有施展拳脚的平台。儿女众多,工资不高,经济捉襟见肘,无路可走才去贩煤的。

我和他分别之后很多年没有见过他,这期间没有关于他的消息,后来见过一次,他随他的儿子到我家和我小弟寒暄,这个时候先生依然是意气风发。看上去身体不错,心态非常好。哦,这个人,我想起早年给他的评价:从头到脚都透着至诚、善良和智慧的人。

其实,他的家运是非常不错的,儿子是财经学博士、教授,兼任着几个基金公司的顾问,夫人和两个女儿是教师,夫人身体健好,女儿聪慧出众,我所知的霞映老师,不但书教得特别好,还工书法,精韵律,每出一诗一词,我都叹为极品;还有一个宅家的女儿,嫁个女婿也是高学历人才。先生和夫人会怎样地安享晚年呢?我无法揣测,无论怎样的运作,先生这都是非常成功、精彩的人生。

好的人生是修来的,前世修加本世修。一开始先生和自己的父母一起把先生修成了万中挑一的“文曲星”;再吃苦再历难,修成大格局的人生。是啊,先生过沟涉河、识阴思阳的过往,其实也是一种修。

修得岁月悠长,修得晚霞满天。

天凉好个“修”!我以修字作为先生生活的脉络,也以修字纪念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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